第20章
  因本村的孩童上学不收束脩,凡是还不能干活的孩童都送到了学堂,连有些稍大点的也愿意来学堂读书识字,好去镇上找好活。三间屋子里二间屋子里全是本村的孩童,另一间也慢慢地满了,但仍有人送孩童来。
  按理周中就应该通过考试择一些学生入学,但他想得更多的是让更多的孩童能识字,那会人多而设置门槛拦着他们向学的心。于是打算错开时间来上课,但他一个人有些吃力,况且他还要自己读书做文章准备乡试。
  于是他给刘鹏写了一封信,邀请刘鹏来石桥村当夫子,他可以把那些外村来的学生转让给他,好有些收入。
  周中叫来周举给他送住去。
  周举拿着信,道:“爹,都好些日子了,你莫非真的会放过那个小钟氏?”
  “热豆腐可不是心急就能吃上的,得慢慢来,先得吹凉,要不就放在一侧让它自个儿慢慢凉。”
  28.第二十八章
  周中把周举教训了一通, 命他赶紧去送信。转头拿了文案去学堂, 他不知道这里的夫子是怎么样教导学生的,他学着现代的老师,头天备好文案, 第二天照着讲。
  上午先教本村的孩童一个时辰, 休息半个时辰再教别村的孩童,下午则是先教别村的孩童, 好方便他们能早些回家。
  “小瘸子, 你咋来了?”一个男童的嘻嘻声。
  “莫不是他也要想上学?”
  “夫子才不会收他呢,一个小瘸子不能考科举的。”
  “我……我……只是经过。”一个怯怯的声音。
  “你胡扯,经过, 能打学堂旁边经过?”
  “小瘸子想上学, 偷偷来学堂, 上不着,上不着,上不着……”
  周中踏入学堂时正好听到,循着声音绕到学堂后面去, 见五六个男童围着一个男童拍着手唱。
  周中以拳抵唇轻咳几声。
  闻声,几个男童回头,见是周中,立即停了手住了嘴,乖乖地站着叫了声, “夫子好。”
  周中背着手威严地道:“该上课了, 怎么还在外面玩耍?”
  趁着他说话这会, 中间的那个小童拖着一条腿蹒跚地往外面走去。
  “那位学生,没听到我说要上课吗?”周中板了脸,“不许逃课,逃课要打板子。”
  铁蛋道:“夫子,他不是学堂里的学生。”
  “村子里的孩童都是我的学生。”周中朝拖着腿走的越来越快的男童道。“快回来,谁许你逃课了?”周中的语气很是生气,像看到一个不听话的学生。
  前面小小的身躯抖动了一下,转过身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周中,结结巴巴道:“周夫子,你收我当学生了?”
  周中傲娇地撇了下眼神,“谁许你叫周夫子的?要叫夫子。”
  “可夫子,他是个瘸子,不能考科举。”铁蛋扯了周中的袖子焦急地道,他怕夫子不知收下个瘸子让人笑话。
  周中这里收了别村的学生,别个私塾的学生自然少了。那家童生娘子在家里跳脚不知把周中骂了多少次,又嚷着周中这个老秀才教不出甚好学生。庄户人家,姻亲遍村,自然也有嫁到那处去的,把那话学了回来,大人自以为小孩子不懂,说话自来不背着,那想铁蛋偏记住了,这会替夫子急上了。
  原本因周中的话而亮若寒星的双眼顿时黑雾笼罩,没了神采。
  周中拍了拍铁蛋的头,扫着一个流着鼻涕的男童,问:“山子,你觉得你能考上科举吗?”山子忘性大,前面的刚学过,后面的还没有开始,已把前面的给忘了,常常不记得写作业,他娘老子打了多少回也改不过来。
  他自个儿也知道这毛病,摇头道:“考不上。”
  “那你们呢?觉得你们一定能考上科举吗?”周中环视其他几个男童。
  他们同时摇了摇头,他们听爹娘说过夫子读了几十年的书才考上秀才。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上学呢。”周中道。
  山子举起小手,“我娘说的有便宜不占那是傻蛋,反正上学不要钱,为啥不上?”
  铁蛋道:“总要试一试,可他没了试的资格。”
  其余几个男童跟着点头。
  周中踩了踩脚下干燥的地面,掀开长袍,席地而坐,“你们知道帝师吗?就是皇帝的老师。前朝有个瘸子就做了帝师,皇帝的老师,天下最尊贵的人的老师。”
  哇哇的惊叹声从几个男童嘴里冒出来,随着惊叹声,几个童儿的眼珠儿不时地溜到那个男童的腿上,有生以来,男童头次不躲着别人打量的眼光,脸上有了种骄傲的神色,还特意伸长腿让他们细看。
  “那我要是瘸腿就好了。”山子羡慕地道,“我就可以当皇帝的老师了,住大屋子,吃好吃的。”
  周中摸了摸这个憨实的娃子,“你也可以当帝师的,只要你好好学习,努力学习,成为天下有名的饱学之士。”
  山子垂了头,他忘性大,记不住,他爹娘说的对,他没有学习那根筋。
  “那个前朝瘸子并不是因为瘸子而当的帝师,他并没有因为自己是瘸子而颓废丧气,而是勤奋好学,从不懈怠,成为一方饱学之士方被皇帝看中,选着帝师。”周中把上辈子看的电视剧改编了一下,“不管是不是瘸腿,只有努力,只要勤奋,终会有所成就。”
  接着周中又讲了战国的孙膑,春秋的左丘明。
  不知何时,那个男童坐到周中身边,一张脸兴奋地看着周中,捏着小拳头好似有着无限的力量。
  周中看着一张张稚嫩的脸庞,缓缓地道:“其实夫子教你们读书识字并不是指望着你们一定能考科举中秀才,当然你们能考中更好。倘若不能,你们也可以通过读书学到一些东西让你们的日子过得更好。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
  周中的目光一一扫过几个男童,回到身侧的这个男童身上道:“记住,天生我材必有生。”
  “夫子,小宝记住了。”小宝的小脑袋重重地点了几下。
  当天周中在学堂后山给孩童上课,讲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自然少不了战国的孙膑和春秋的左丘明,孔融让梨,司马光砸缸,曹冲称象,囊萤映雪,勤能补拙。
  将近百人的孩童全坐在学堂后面的小山坡,一个个眼睛大张,听着周中讲着故事。
  下学后,小宝昂头挺胸走在小伙伴中间,听到别人嘴里喊道小瘸子,他也会应一声,再问一句好,“婶子好。”
  “小宝,我肯定会努力学习,一定比你更努力,我要比你先当帝师。”一个男童跟小宝较着劲。
  “我会比你更努力的。”小宝肯定地说。
  当晚,小宝的爹提着两块肉和镇上的点心上了门,见着周中,立刻让小宝磕头道谢。小宝的爹激动地道:“秀才公,多亏你,我们小宝……多谢秀才公收下我们家小宝……多谢你……”
  这个七尺汉子眼眶红红。
  周中笑道:“小宝很聪明,你们以后有福。”
  “诶,诶,诶。”
  村里人听了这事,啧啧称奇,都道周中心善。
  村尾的王家,王熊的娘杨氏听铁牛回来说了这事,道一声,“周秀才心善。”隔了一会又道:“可交。”
  王熊蹙了眉头想了想道:“娘,周秀才跟之前不像是同一人。”
  杨氏笑道:“有人开窍早,有人开窍晚。周秀才就是开窍晚的,要不世上怎么会有大器晚成这一说呢。”
  王熊眉头舒展,“娘说的是,有了他这一说,陈六家的日子会好过些。”
  杨氏叹道:“可不是,周秀才真是个好人。”
  王熊咧嘴笑,“娘,我估摸着周秀自个儿并不知道陈六家的事。”
  杨氏一愣,随后赞道:“周秀才,赤子之心。”
  通常婴儿□□个月都会爬了,可小宝却蜷着腿不爱动,大家只当他懒想着大了自然会爬会走。等小宝一岁出头,却仍然不爱爬,连走路也不会,一家子赶紧把小宝抱去看大夫,大夫摇了头说是天生瘸腿。陈六的爹娘立时要陈六把小宝给扔了,或是掐死。可陈六和媳妇两人那舍得,活生生的儿子依在胸口咿咿呀呀,怎么舍得下手。陈六的爹娘见他们不听话,立马分家,给了陈六一亩田,连个屋子都没给,把一家三口赶了出去。就算如此,陈六和媳妇两人也不愿意抛弃小宝,两人没日没夜地干活,一人在外面打短工,一人在家里绣花洗衣挣钱。好不容易熬了这些年,小宝长大了,却从未进过爷爷奶奶家。因陈六爹娘不认小宝是他们的孙子,拦着不让给小宝上族谱。
  陈氏族长听了那个帝师的事,陈氏族长,一个胡须皆白的老头,自个儿支着拐杖私下找到周中,低声问:“秀才公,那个帝师的事,真有其人?”
  一双浊眼紧紧地盯着周中,不错过周中脸上分毫。
  周中的回答利落又坦荡,“有。”
  陈族长沉默片刻方告辞离去。
  不久就听说小宝上了陈氏族谱,同是陈六应得的田地和屋子也分到了手。
  周中仍然每日上着他的课,脚刚踏入院门。
  “夫子来了。”有眼尖的孩童看到周中,立时大喊了一声。
  你踩了我脚,他拐着你胳膊,又是桌响凳动,一阵慌乱后,才安静下来。
  周中背着双手慢慢地走进去,月余来,教得仍是千字文和百家姓,偶尔几句云对雨,雪对风,晚归对睛空,有时候也教教算学。今儿仍是千字文,周中一遍遍地教着读,几遍后,就让他们写字。为了省书本费,周中让周举做了一块板子挂在墙上,他把当天要教的内容写在一张纸,纸有尺来见方,字又写的大,整张纸贴在木板上,让孩童们照着写。
  孩童们写着字,周中心里数着日子,估摸着刘鹏什么时候该到,把敏姐儿和礼哥儿移一移也腾得出一间屋子来,只是怕刘鹏住得不惯。这不比上次,刘鹏是单一个,如今他是带着媳妇。要不,就等刘鹏来了,是看起屋子,还是另找别的地儿租屋子住。
  再过得几日,不期然刘鹏未到,王俊才拖家带口,托了一车的家当来到周家。
  周中在学堂听着信,先是不信。一来古人讲究人离乡贱,又不是出门做官,带着老母弱妹来此为何?二来此时王俊才在家乡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为何举家别离?还是王家发生什么大事,不得不离开?
  等周中匆匆赶回家看到王俊才一家三口才信实,心中疑惑顿起,抬眼看着王俊才青黑的眼圈下强撑出的笑脸,不由地咯噔一下。
  待见到王母过来见礼,道:“周嫂子年长于我,容我唤声嫂子。世伯年长理应是长辈,俊儿不懂事,请世伯勿怪。”
  “老夫托大。”周中应允,他和邵氏的年纪比王母还大,没得和王俊才同辈相称,让王母成了长辈。
  “理应如此。”王母又叫过王姑娘见过世伯。周中摸手,让邵氏准备见面礼,方拉着王俊才进了他的屋子。
  “说吧,你这是怎么会事?”
  王俊才一脸苦笑,“周兄,呸,错了,世伯,我这是……哎,一言难尽。”
  周中眉头深锁,唤来礼哥儿端了茶来,递给王俊才,“喝杯水才说。”
  王俊才一口凉茶下肚,内心的焦燥不安好似给抚平一般,缓了口气,道:“世伯,你可知我当初为何原谅刘向东且和他交好?”
  这事,当初周中也略微想过,觉得两人皆是家贫且家中有老母之故,同病相邻之因。
  “没错。”王俊才道,“当初我很气愤,恨不得打杀他一番,还是世伯提醒,我才醒过神,一心放在考试上。”
  “出考场的那天晚上,他偷偷地找我说话。一开始他倒是坦荡,直接跟我认了错又赔礼道歉。见我不肯谅解,才道出他的身世,说来也不易,他父亲早亡,家中房屋田地俱给族人占了一干二净,靠着寡母洗衣养活。当初他肯陷害我不仅是因为那一千两银子,还有侯公子威胁他,如果他不肯坏了我的名声,侯公子就会找人上了他娘的床,给他娘按个通奸罪,顺便把他弄成奸生子。他说他怕了。只要有点风声,族里人敢把借此他娘给沉塘再把他出族,他以后那还能读书考功名。”想来,如今王俊才还是难过,“我回去后找人打听过,这些事他说的都是真的。”
  “当时,我又气他又可怜他,更是恨侯公子如骨,想着自己差点给这种人替考阵阵后怕。普通人尚是如此歹毒,要是有功名后,不知又会害死多少人。”说道此,王俊才长揖,“那怕多亏世伯,我险些犯了大错。”
  周中扶他起来,“过去的事过去了,只是记着将来不可再犯。”
  王俊才坐回椅子,又喝了口茶水,“他到底比我聪明,下场前把侯公子糊弄住,说什么我让他那一吓,失了魂魄,不用动手,我就会失利。我也装出一副病弱的样子,几天没出门。等榜单出来,侯公子知晓上当,让我们糊弄了,气狠狠地回去。我们两人也没在意,毕竟我们有功名在身,他家再有钱,也是个商户,那动得了我们分毫。”
  王俊才长长地叹了一声,“我读书读得迂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种老话走到那里都行得通。侯家是我们县城的首富,大概侯公子恨他更甚于我,找地痞私下狠揍了他一顿,在家躺了十来日。他起身后头件事就是去县衙告状,请县老太爷拿人,那次是我陪他去的,县太老爷做足了姿势,结果是雷声大雨点小。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们秀才也只是能哄哄庄户人家,在县太老爷面前连个屁都不是。县太老爷收了人家的钱那里肯捉拿人家,面上还哄着我们,后来见我们去的次数多了,连他面都没能见上一见。偏这时侯公子和刘向东的族人勾结起来想对付他,他听到消息后,也没有跟我说过,只是过了好些日子,他突然跑来跟我说让我等着看侯家的好戏。当时我还不明白,后来过了一个月,侯家出事了,侯家的药铺医死人了,接着一连串的事,侯家以次充好,逼死佃户,强占民女等等。最后侯家家产给抄了,全家流放,半路歇在一处破庙,失了火,一家子几十口人才给烧没了,连个几个月的婴儿都没放过。”
  王俊才面色发白,浑身抖动,“我知道是他干的,他跟县太老爷一起干的,他曾说过破家的县令。”
  周中默然又叹息,半晌道:“这事县太老爷是起了心,要不凭他一个秀才干不了这事。”
  王俊才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我找过他,侯家流放威胁不到他了,为什么要赶尽杀绝,连无知稚子都不放过?他说铲草除根。”
  “他是魔鬼,不再是我认识的刘兄。”王俊才的脸因激动泛起红晕,“我们是读书人,双手怎么可以沾满鲜血?我夜夜梦梦见他拿把刀杀人,尺来长的尖刀,就一下子捅了过去,转眼,地上全是血肉模糊的躯体……”
  29.第二十九章
  王俊才一顿痛哭, 倒把心中的惧怕给发泄出来, 又几日没睡个囫囵觉。见着周中后,心中安稳不少,哭着哭着竟慢慢地睡了过去。
  圆乎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到底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