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族里人都有些轻视他们母子,他母亲也自知低微,常日里极安静守分,不是做家务,便是做针黹,连门都难得出。除了不肯改嫁,其他都不愿与人争执,只一心一意想把他抚养成人。这柔性里自有一分刚气和韧劲,时日久了,亲族们也不敢随意欺侵。
  王析跟着母亲,没有虫子、不见长辈时,也极安分,在外从来不生事,回家也极少惹母亲着恼。母子两个在屋里,一个做针黹,一个看书习字,时常静得像没有人一般。
  只是,独自行路或静坐窗前时,王析心里常常会泛起一阵孤寂,小小年纪便有些厌世,不知道生而为人,究竟为何?这心思他从没告诉过旁人,更不敢让母亲知晓。母亲信佛,每逢年节,都要带他去寺里烧香。去得多了,他渐渐生出一个念头,想出家。这他更不敢告诉母亲,只在心里暗暗想,等母亲百岁之后,自己便出家。
  由于存了出家之念,他于万事都看淡了许多。看见虫子,也不再那般怕了,反倒发觉,虫子见了他,比他更慌张,无不紧忙逃命,从无例外。那慌惧,与人并不二般,都是为这条性命而辛苦奔劳。
  原先看到亲族之间争吵,他既怕又厌,这时也生出些悲怜。争来争去,除了模样难看,能争到些什么?就算争到,最终不也要撒手,又是何苦?
  “何苦”二字,变作他心中常叹。他也渐渐发觉,其实没有人愿意争,都是逼不得已,各有各的苦衷。看明白这一条后,他的性情也越来越温和宽裕。原先,除了偶尔嘲笑,亲族们难得留意他。后来却对他渐渐生出亲近,对他母子也越来越和善。
  合族迁往襄邑,他觉着是好事。众人不必挤在这故宅里,越窄促,争端便越多。去了乡里,各门各户,要宽松许多。
  果然,到了那里,家家都忙于自家营生,争端顿时少了许多。他也学别家,将分得的一百亩地佃了出去,一年能得百余石粮,比在故宅时充裕了不少。母子两个照旧安静度日,闲宁无事。
  后来,母亲替他定了亲,他不好违拒,只得听命。好在新妇是农家之女,腼腆朴实,也不爱言语。家中多了一个人,却没有多出事,反倒让他母子轻适了许多。他便暂且安心,仍等着母亲百年后再出家。然而,母亲过世前,两儿一女先后出生,拖累又多了一层。他想:那便等着儿子成人、女儿出嫁后再出家。
  他没有受过父亲教导,不太清楚该如何教导儿女,又不愿像堂兄王铁尺那般严苛,再加之心中存了一个念:父子只是随缘而聚,伦常之外,每个人终得自家寻归处。因此,他便随和处之。儿子若是没有欺人害人,便由他们自在生长。二儿还好,大儿被祖母和母亲宠惯,性子有些放纵,时常做出些扰人惹怒的事。王析却难得严声厉词喝骂,只是平心教他将心比心。他虽不骂,大儿在他跟前似乎始终有些怕惧,从来不出言顶撞。他见大儿秉性其实还算善正,便也由他浪荡。
  转眼之间,他已年过半百。母亲早已过世,两个儿子已经成人,女儿也已出嫁。那出家之念,却早已淡去。他已明白:都在人世之中,能出离到哪里?心安适,处处安适;心不安适,哪里都是囚笼。于是,他照旧安然度日,再无他想。
  他没料到的是,宗子王豪竟选他来辅助王铁尺,一起掌管这家族。
  他一直不觉得人需管治,不过,也不忍见人争执。自己毕竟是这三槐王家的儿孙,若能替族人解些纷争烦忧,倒也是好事,于是,他便欣领了这差事。他们三个人中,王如意出主意,王铁尺定主意,他则只建些议、补些漏。王如意一心要凝聚宗族,王铁尺则只想管束训诫,他则唯愿众人无事。
  亲族间有争执,倒更愿意到他这里来论理。他也从不搬那些大道大理,总是笑呵呵听罢,温声开解一番。人之仇怨,往往只因憋了一口气。这气一散,便也大都无事了。这些年,他替亲族化解了许多纷争。药材中,佛手最能通气理气,他又生了一双好手,年过四十了,仍柔软红润,亲族们便都叫他“王佛手”。
  宗子王豪病故后,王小槐没了管束,四处搅扰顽闹,惹得众人皆怨。亲族们跑来跟他们三个诉苦。王如意为建宗祠,不愿触怒王小槐;王铁尺顾忌辈分礼数,不好开口训诫长辈;王析自己先也觉着,王小槐只是个孩童,顽劣一些也属常情,便没有太着意。
  谁知王小槐越闹越没了限格,竟用弹弓射坏了王盅妻子阿枣的眼珠,又假借认继子,当众羞辱王盥。这两人常日都极和善本分,王析一向十分爱敬。接着,王析自家的外孙也被王小槐射伤。王小槐再这般闹下去,不知会闹出些什么灾祸来。王析再不能坐视,便去劝解。
  见了王小槐,他也不敢说得过重,只说:“如今小叔父在这宗族中辈分最高,众人都要仰仗小叔父,尤其是儿孙辈,都在仿效小叔父为人。唯愿咱们王家,能够在小叔父表率下,重振三槐家风,仁义为本,纯善有德,给这乡里做出个仪范来……”
  王小槐当时正端了一碗羊肉,坐在院门前石阶上,一块块丢给一条黄狗。边丢边听他说话,倒也笑嘻嘻,没有着恼。只是不时打断,唤那狗。那狗有些怕他,先不敢吃,后来忍不住馋,小心过来叼一块就跑。吃了几块后,胆子渐渐大了些。王小槐将碗里剩下的全都丢了过去,趁那狗低头急吞,从怀里掏出那把银弹弓,扣上一颗栗子,王析忙要唤止,王小槐却已用力一射,正射中那狗鼻头,那狗痛叫一声,哀鸣着逃开了。王小槐恨恨说:“贼狗儿,上回没着,这回着!”
  王析在一旁看得心惊,王小槐却忽然瞪向他,又摸出一颗栗子扣上,将弹弓朝他瞄过来。王析吓得一颤,脚下一错,跌倒在台阶上。王小槐仍扯紧弦瞄着他,皱起鼻头恨恨地说:“你以为我听不懂?你老舌头搅半天,不过是说我不好。王家我最大,我想好就好,想不好就不好,你一个晚辈竟敢忤逆犯上?《孝经》你没读过?‘子曰: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刑律里头,十恶不赦第六条是大不敬,第七条是不孝。小心我把你们告到官府里,全都判徒刑!”说着便要弹射,王析忙要躲,王小槐却忽然笑着收手:“看在你是佛手瓜,不是我最恨的瓠瓜,我爹又常夸你像碗温水,不自恼,也不恼人。今天就饶了你。”说罢,他哼了一声,昂起头,晃着肩,转身进去,砰地关上了院门。
  王析身骨已经衰朽,方才一跌,摔破了肘,扭到了脚,半卧在石阶上,疼得额头直冒冷汗,根本站不起身。幸而有亲族过来,将他扶回了家。回去后,走不得路,只能躺在床上将息。他心里倒也不记恨王小槐,反倒有些欣慰,这孩童毕竟还是知道些是非好歹。
  大儿王大峥听见他被打,顿时嚷着要去捏死那孽畜,他忙高声喝止。父子一场,他头一回如此严厉。大儿听了,不敢再作声,但瞧那样儿,自然是怀恨在心。
  他的伤还没养好,仍在想该如何劝导王小槐,王小槐的噩耗却已传来。
  那几天,大儿恰好也去了汴京才回来。他忙唤了大儿过来问,大儿连声否认,但那声气始终有些发虚。他忧疑了几天,王小槐竟半夜闹起还魂邪祟来。他家院子里落了许多栗子,大儿瞧见后,慌得声气都变了。王析越发确证,这事恐怕是大儿做下的。他一生没有多少可悔之处,这一桩,却如一块尖石硌在心里,让他寝食难安。
  过了两天,众人请了相绝陆青来驱邪。他拄着根竹杖,也去见陆青。他没想到陆青竟如此年轻,看着才二十七八岁,目光却又有些苍老,只是并不寒凉。王析和他面对面坐着,倒有些似曾相熟之感。他们恐怕都曾看破世事,却又未冷透心肠。
  陆青脸上微带着些笑,眼里略含着些相敬之意,和声缓气说:“此乃同人之卦。无求之境,同声自应。安时处顺,天地不违。惜乎人心,从来多异。或歧或逆,自古难齐……”解过之后,陆青告诉他,清明去汴京东水门内,对一顶轿子说一句话。王析其实从来不信这些,福祸于他,向来并无太多分别,因而也从来未生出过祈避之心。然而,这一回不同,这罪疚并非他之罪疚,陆青瞧着也并非那等利口诡言、求利骗财的江湖术士。他虽然脚伤才愈,仍借了头驴子,带着大儿王大峥,挣扎着和众人一起赶到了汴京。
  看到那顶轿子过来,他忙忍住脚痛,凑到轿窗边,念出了那句话,随后朝几步外守着的大儿王大峥使了个眼色,催促他上前。看着大儿也凑近那轿子,他才放了心。不过回想起刚才所念那句话,他心头又泛起一阵茫然:
  “无根亦无凭,无辜转无情。”
  第四章 大有
  柔得盛位,非所固有,故曰大有。
  ——张载《横渠易说》
  王大峥对着那轿窗匆匆念完那句话后,停住脚,望着那轿子行去,又纳闷儿,又有些怕,不知自己做出这等古怪举动,究竟有没有效验。后头抬轿子那个轿夫经过时,扭头瞅着他,满眼惊疑。他忙转身避开,一扭头,却见父亲正望着自己。
  父亲目光中并没有责怪,只有疼惜。这反倒让他内疚起来,继而又腾起一股怨气。他其实更愿被父亲责骂一顿,至少心里会痛快许多。
  面对父亲,王大峥自小便有这股说不清来由的怨气。别家的父亲或者山般巍然,或者铁般严厉,唯独他父亲,他做对了事,父亲只是微微笑一笑;做错了事,父亲仍只微微笑一笑。许多年他都辨不清,这两样笑有何分别,像是软布围成的墙,从来碰不痛,却也始终撞不破。
  为此,他常有意做些错事,想逼出父亲真面目来,可父亲始终那般笑着,至多教他一句“将心比心”。别人的心,他倒能去比照,可父亲的心,该如何比照,难道也像他那般笑?王大峥已经活了四十二年,却始终笑不出父亲那般笑。
  除了父亲,祖母和母亲也都极柔静,说话都轻言细语。在这样的家中,日日都像是饭食里缺了盐,能淡出鸟来。
  当然,这些怨言他也只是暗地里念念,从来说不出口,即便说,也说不清。正因说不出口,便一直闷在心底,闷出一身的怨气来,逼得他时时去外头逛荡,常常跟人斗嘴斗拳。人都纳闷儿,这般温善的门户中怎会生出他这么一个暴急的儿来。他心里却一阵阵冒暗火,让他烧灼难宁。
  他有个堂兄叫王伦,是家族中最特异的一个,从来难得安心居家,常年在外飘荡,结交一些奇朋怪友,相绝陆青便是其中之一。王大峥年纪稍长一些后,也效仿这位堂兄,在乡里结识了些富家子弟,混在里头游荡。不过,他们这班人,比不得堂兄王伦,荡也荡不多远,一般只在县里闲耍。
  王大峥和那些子弟不同,家中只有百亩地,度日虽足,一年却无多少盈余。他虽心存怨气,倒是始终守着一条戒律:不做败家子,不多耗家中一文钱。
  没有钱,他便动嘴。那些子弟虽然钱多,却毕竟见识有限。王大峥虽也是在这乡里出生,但自小听长辈讲论三槐旧事,听也听出了一肚见识、满腹传奇。他便用话语来震服那些子弟,让他们知晓钱财之上,更有些想都想不来的富贵境界。当然,仅凭言语,只混得过一时。他从父亲身上熏习到一样本事——不贪着。
  在那些子弟面前,他既不遮掩自家没钱,也不贪享他们酒食。合则聚,不合则散。那些子弟由此反倒敬他坦荡,都爱邀他为伴,四处寻欢找乐。
  游荡到二十来岁,祖母做主,让他成了亲。祖母相中的妇人,自然和她一般柔静。成亲近一个月,王大峥才终于听到那妇人低着头说了句话,声音轻细得蚊鸣一般,大约说了五个字,他却只听到最后两个字似乎是“墙头”。等他问时,那妇人却已羞红了脸,头几乎埋进胸口里,闷得他只能跺脚出门。
  一年后,妻子给他生了个女儿。他不愿像父亲那般温得寻不到痕迹,对这女儿该笑就笑,该骂就骂。谁知女儿天生胆小,被他的大声气吓到,一见他就躲。他气得没法,只好不再管女儿。过了两年,妻子又生了个儿子。他想男孩儿该好一些,便仍用那大声气对待儿子。谁知儿子比女儿更胆小,一见他就哭。他懊丧之极,只得认命,自己恐怕是一棵错生在莲塘中间的歪脖柳。
  他只好继续在外游荡。光阴最经不得浪掷,不知不觉间,祖母已经辞世,一对儿女渐渐长大,胞弟也已娶妻生子。他家原先只分得三间房,后院陆续又修造了两间,三代合住,已经有些局促。谁知妹夫亡故,妹妹带了幼子回来投靠,这家便越发窄挤。房舍倒还能将就,那百亩地养九口人,则越来越吃紧。四年前,近十亩地偏又被朝廷“括田令”收检了去,他去县衙闹了一场,又托那些富家子弟四处求告,仍没能讨回来。这家计便越发紧促了。
  有回在外头游荡了几天,回到家后,妻子在枕边用那蚊鸣般的声气抱怨,儿女已经两年没添置新衣裳了。他听了,顿时怔住,才猛醒自己虚过半生,一事无成。
  他愧悔之极,但浪荡半生,从没好生学过营生治产,到这年纪了,还能做什么?正在忧闷,宗子王豪病故了。他跟着父亲去送葬时,看到王小槐瘦得病猴一般,也不是高寿之相。他忽然想起在县里听到的一桩公案,有个乡里富室也像王豪,只剩一个孤儿,却又病亡,照律令,绝户家产该收归官府,不过,那家还有亲族,由族长从族中选了一个侄子,命继过去,绍续那家血脉,最后家业一半没官,一半由这继子继承。
  这让王大峥不由得生出一个盼头,盼着王小槐早亡。
  王小槐若死了,便可命继,照辈分,命继只能在王小槐的侄辈中选。如今王家宗族由王铁尺、王如意和自己父亲三人代管,王铁尺年纪最长,届时自然便是族长。王铁尺恐怕不好让自己过继,只能在堂弟中选。王大峥想到自己父亲在亲族中最得人缘,恐怕胜算最大。不过,这只是自己估计,并不能确保,而且王小槐若是不死,则一切白想。
  这念头一旦生出,便再难挥去。可让王大峥沮丧的是,王豪死后几个月,王小槐渐渐忘了悲伤,重又欢跳起来,四处搅扰亲族。看那劲头,哪里有早亡之相?接着,王大峥又听说,堂伯王盆竟也想到过继的主意,开始整日巴结王小槐。好在王小槐并没中套,反倒拿过继,接连羞辱了王盆、王盥两个老侄儿。
  王大峥既庆幸,又忧心,正在想主意,自己父亲竟也被王小槐欺辱,跌伤了脚。他顿时腾起一阵怒火,恨不得立即杀了王小槐,却被父亲喝止住。其实,他也只是一时恨怒,若真杀了王小槐,只能填命。他还不至于用自家性命去换那一半家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