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虞璁直接瘫在了龙椅上面,有气无力道:“你继续说。”
  “这皇族,往往与巨商勾结,垄断山林矿土,连食盐之贩都横加干涉以牟利。”杨慎回忆着自己被逐出京城之后的所见所闻,只叹息道:“已经有很多老百姓,十多年没有吃过盐了。”
  杨一清虽然心里装了这个事老久,可他顾忌着小皇帝才二十一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如果真让杨祭酒给惹炸了,搞不好要做出些极端的事情来。
  老头想了半天,还是哄道:“皇上,此事需从长计议,不可乱来啊。”
  虞璁沉默了半天,特别想说一句老子不干了,这皇帝你们谁爱当谁当吧。
  “鹤奴!倒他妈的茶来!”
  鹤奴已经被皇上拍桌子踹板凳的模样看的一愣一愣的,这时候哪里敢怠慢着,忙倒了茶端过来。
  虞璁将一盏茶一饮而尽,吼道:“再来!”
  他本身酒量太差,这时候连抽完一包芙蓉王的心情都有,如今也只能靠喝茶泄愤。
  双杨静静地看皇上气鼓鼓的喝完一整壶茶,杨慎憋了半天才开口道:“皇上您别呛着。”
  能不被呛着吗!
  虞璁心想这帮脑子被四书五经给堵死的大臣们已经够操蛋的了,这些王八蛋兄弟姐妹没想到更不是东西,都该剁碎了喂猪去。
  “杨大人,除了巨额俸禄、贪揽良田、勾结巨商之外,可还有其他的事情?”
  皇上您再听下去,怕是要气病了啊。
  杨慎再仁义也考虑着皇上的身子,犹豫了一下。
  没想到杨一清沉默了一刻,又开始说大实话:“陛下,虽说大明律定了,这皇族不得干涉政务,但是事实上……他们辱骂殴打地方官更是常事。”
  虞璁握着茶盏,皱眉道:“常事?杨用修,你也被打过么?”
  杨慎苦笑了下,索性坦然道:“挟奏有司,擅入府县,凌辱殴置,习以为常。”
  难怪张居正给嘉靖递《论时政疏》里,第一条列的就是藩王宗族的问题。
  ——血气壅阏,臃肿痿痹!
  “朕清楚了。”虞璁深呼吸道:“给朕一晚上的时间,明日再召你们来。”
  杨慎与杨一清对视了一眼,皆不敢再言语什么,一一行礼告退。
  皇上坐在龙椅上冥思苦想,又坐台阶上冥思苦想,大半夜了都不肯睡觉。
  陆炳陪了他许久,心里虽担忧又心疼他,也不肯多语什么。
  两人坐在乾清殿前头的台阶上望着月亮,一时无言。
  “阿彷。”虞璁喃喃道:“我不甘心呐。”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是为了挽救大明朝于颓势。
  这一朝的官宦可以用棍棒伺候,可是一万五千多个皇族,他打得过来吗。
  就是一个个拎出来砍头,都不知道砍到猴年马月去。
  更可怕的,是这四书五经里讲的孝悌之情。
  他如果杀了自己的兄弟,就陷入道德的劣势之中,搞不好还会被人大做文章。
  可是大明朝——大明朝不能就这么完了!
  陆炳沉默了很久很久,突然开口道:“皇上。”
  “臣在锦衣卫里饲养过猎犬。”
  “这群狗多了的时候,就自然有猛烈之犬率领一众,但凡有跋扈逆主的,这头犬就能将它直接咬死。”
  虞璁怔了下,好像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一窝窝的皇室宗族,就好像繁衍的越来越不听使唤的狗。
  原先只有几只,是为了镇守大明河山。
  如今尾大不掉,就要靠头犬来重新捍卫秩序。
  这每一个地方的藩王,都是由一家,再分裂成无数家。
  虽然朝廷会给每一个皇族上玉牒并记录详细,但真正有封号和名位的,其实就那么几个人。
  景王、晋王、徽王,等等等等……
  他们便是这一窝窝王府宗室的头犬。
  如果自己拿了打狗棒来,有意抡着棍子一打一群,只会被反扑撕咬,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如果能引诱这些藩王自清门户,让他们为了利益和所谓的道义,来自相残杀,自己便是在旁边观望的主人,只用等待头犬们清理干净就好。
  如今的这些藩王,不仅霸占田地、侮辱命官、强抢民女、剥削俸禄,还以各种名号掠夺税权,就差自封为帝了。
  要清理他们,就必须先夺其羽翼,薅其军力,拔其爪牙!
  现在最好的法子,就是先养蛊。
  把这些虫蛇都圈在一起,让他们各自为营,让他们互相撕咬。
  一批批肥硕又无用的蠢物会接连着倒下,剩下的那几只,被炼出来的大蛊,就等着被掐掉尾羽吧。
  这田地税银,都得回归于国家。
  而在今年最重要的,不是杀人,是止损。
  再不止损,国库都会被掏空的一干二净。
  如果鞑靼突犯疆土,恐怕京师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皇上望着月亮,突然开了口。
  “这嫡庶二字,当真是妙啊。”
  第32章
  四月一到, 草长莺飞,隔着院墙都能听见孩童追逐嬉戏的笑声。
  朱宠涭捻了一枚云子, 半晌都没动静。
  一旁的客人江珙笑道:“辽王殿下可是又在想着皇上的事情?”
  似乎被他言中了心事, 朱宠涭索性把云子随意的放在一旁, 皱眉道:“不想下了。”
  “殿下,听说京中如今的新事数不胜数, 连荆州府中都有不少游商议论着一起北上,好大赚一笔。”江珙本身是进士出身, 又颇有才学,对天下事了解的颇为清晰:“区区以为,这是朝中内乱收拾齐整之后,陛下开始着手振兴国事了。”
  “我和皇上过去虽然封地颇近, 可惜限制于王府, 一直难能见面,”朱宠涭放松了姿势,靠在榻旁的绣枕上懒散道:“这天下再如何变幻, 也不过是多收少收些租子的事情。”
  两人闲谈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奔跑声:“殿下——”
  朱宠涭抬起眼皮,不悦道:“王管家什么时候这么鲁莽了。”
  “殿下, ”王管家匆匆赶到他的寝殿里,急急道:“天子之使已经到了府门前, 手上还拿着谕旨!”
  辽王愣了下,与江珙对视了一眼,忙撩袍子下榻, 略整理了下仪容就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皇上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下旨,能有什么事情?
  他心里生出许多的猜测,又一一被自己否定。
  门口的太监见着辽王出来,两人不急不忙的过了一套礼节,随着老太监袖子一抖,谕旨便随之展开:“辽恭王听旨——”
  一众人齐刷刷的跪下,对着谕旨犹如面见天子一般。
  “今藩嗣纷乱,玉牒多载,设‘明誉令’以放权诸藩王世子及嫡子,暂放自由于封地之间——”
  “一令明察异血、抄家清算、田产充公;”
  “二令算罪列状、交命官押至京师、定罪后悉关于凤阳高墙;”
  “三令重递玉牒还归宗人府,以明皇族之誉。”
  “——钦此。”
  公公念得不紧不慢,声音洪亮,听的辽王头皮发麻,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明誉令’?!
  赵天使见藩王还跪在地上,只干咳了一声,提醒他该接旨了。
  “臣——遵旨!”
  藩王再拜,起身后让小厮给公公悄悄塞打赏,又不轻不重的聊了几句。
  等这赵天使走了,朱宠涭才终于松了口气,忙不迭的去找江珙:“你听见刚才那天使说的什么了吗?”
  “都背下来了。”江珙垂眸思索道:“看这样子,怕是京城几省的藩王们都早就收到消息,这时候才传到咱们这儿来。”
  “怎么着?”朱宠涭拿着那谕旨重重的坐在藤椅上,精神有些恍惚:“明察异血?什么异血?”
  江珙不急不忙的坐在了他的身边,从容道:“皇帝的意思是,如今皇族甚众,定然有胆大包天敢冒充宗室子弟的人。”
  “这就是异血?”朱宠涭头一次想到这么一回事:“有这种可能呐,虽然本王也就六七个弟弟,可听说其他几个受封的王爷里,有几个从祖宗开始就能生的很!”
  第一任辽王生下一溜的子女,子女再复生至少五六个,现在哪怕把这些亲戚们全叫到自己面前,也未必认得出来谁是百姓,谁是皇族,谁又是自己的姑姑嫂嫂。
  “陛下的意思,就是让已有封号的藩王、世子,以及无封号的嫡子,去查杀那些血统不清的旁系,”江珙看到抄家二字时,就有种奇异的感觉:“皇上还说了,要把这些庞杂的伪嗣都统统抄家,财产归于本系,仅田产充公。”
  抄——家?
  辽王一拍桌子,猛地想到了个问题:“那岂不是说,哪个藩王的远亲多,哪边就能赚的脑满肠肥吗?”
  皇上既然让藩王们能在封地里自由活动,这些其实自己都未必认识的藩王自然会到处验亲,凡是查出毫无血缘之亲的,肯定会抄家掘产占为己有啊!
  虽然他们没有被赋予生杀予夺的权力,但那些伪冒宗亲的人一旦被抄了家,势必树倒猢狲散,更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殿下,您可得一条条的看清了。”江珙此刻也终于读懂了每一条内含的意思,再度开口道:“第一条,是要清算假冒宗亲之人——但是这也意味着,皇上默许藩王们把旁庶都以此名除籍,让他们用这种方式被清算为庶人。”
  他们的生灭,全由嫡长子来决定。
  “这第二条,说的是可以列清他们的罪状,让朝廷派下来的命官把他们押去京城的凤阳高墙。”
  “凤阳高墙?”辽王只觉得好像在哪听过这个词:“那是皇室的囚牢吗?”
  “不错,甚至可以说,一旦王子皇孙被囚禁于此,所生的子嗣也无出头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