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他缓缓地诉说一个久远的故事,声线带了些花灯旋转间的轻盈,“但他没有。他让宣泽回家,把我带进轿子里,一起回了宫。他只是想来接我而已。”
  “除夕时在嘉应,方琼谈起有一年上元节,昌平街扎起了十丈高的灯树,沿途点起五万盏灯,光渡寺晚钟敲过一个时辰后,城头放了烟花,万人空巷。但他说他没去看。”
  他叹道:“我们在寺里瞧了一会儿,然后再去的菡水居。他大约还在怨我逼死了侯爷。”
  “坊里的女郎漂亮么?”她抓住重点。
  “没阿姊好看。”
  她很受用,搂着他的脖子,“明天旬休……”
  王放抚着她的背,“我就在沉香殿,不出去。好了,快睡。”
  罗敷闭了会儿眼,帐子里静静的,他肯定还没睡着。
  “冬至能回来吧。”她满怀希冀地问,“我都没有说什么‘等花谢了、下雪了就回来’这样的话,折子戏里这么演都要很曲折的。”
  他宽阔的手心包住她,“你若回不来,季统领就要提头来见我,阿姊宅心仁厚,定不忍看他丢了脑袋。”
  “我不要卞巨跟着,你换个人吧。”他把统领都给了她,自己用谁用得顺手?
  不等他答,她又道:“余御医求我把明绣留下,我同意了,你给我的侍女比较灵光。”
  他似乎睡了,呼吸转为宁静,她唤了他一声,见他没有反应,只得躺好。
  过了很久,王放听见她怅然的絮语。
  “真想带你回玉霄山看看啊。”
  第173章 身败名裂
  秋雨连绵,凉意渐生。
  运送天家聘礼的队伍已然在半月前出发,洛阳城许久不曾像今日这么热闹过,大街小巷皆是撑伞往北边走的男女老幼,纷纷朝两排官兵之间指指点点。
  集市口的摊主们早早为贵客让道,多年未见血的涿河边架起了高台,数辆囚车从黑压压的人群中鱼贯而出,车中押的正是半年前叛乱的越藩及其家眷。藩王被削爵为庶人,没了以皇亲之身问罪的待遇,连枷上的锁链都生锈了。
  秋审未至,被判了斩监侯的犯人眼下正在刑场上瑟瑟发抖,可见此人罪大恶极,竟能让今上提早两个月下令处决。午时仅斩卞巨一人,其余都是陪斩,留到霜降后再听发落。
  监斩官坐在偌大的场子上,觉得天气甚好,地方也甚妙,砍了头之后就顺势抛进河里,这雨一下,地面都不用费神清洗了。
  “上头坐的可是南安原先的都指挥使,五月初就被陛下调到兵部了。”
  “那不是越王爷的人嘛……”
  监斩官孙大人和和气气地朝底下望了一眼,骚动的百姓立刻肃静下来。
  据说今上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容易迁怒,何况这位王爷千岁还名正言顺地触了逆鳞,不拿他开刀还真说不过去。
  还据说今上的脾气来自于未来的皇后,他在南安时知道黎州卫中有位太医院的女医官,身份异常特殊,月前国朝和匈奴订立婚约,此后那位医官就不常来官署了。
  再据说……
  “大人,午时三刻到了。”副官冒汗提醒道。
  孙大人回过神,将决令轻飘飘一掷,“嗯,斩了。”
  再据说他的老上峰在倒台前做了好些阴险歹毒的事,今上还抽空去诏狱里看过隔了几房的堂叔,出来时脸色沉得能下雨,莫不是那些阴险歹毒的伎俩和陛下的家事有关?
  台下一阵惊呼,待到那殷红的血红毯似的铺将下来,他才严肃地下令:
  “让大伙儿都散了罢,没什么好看的了。下次行刑是在十月份,叫这些摊主小贩们提前好生扫地。”
  副官:“……”
  秋雨轻纱般笼罩着刑场,血腥味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往日威风凛凛的王爷断成了两截,穿着素服的身子趴在血泊里,几丈外的脑袋头发蓬乱,死不瞑目地瞪着老天。陪斩的家属们放声哀嚎,几个纤纤弱质白眼一翻,干脆利落地晕倒在地。
  命该如此,好走不送。
  看热闹的百姓们接二连三地散去,孙大人也悠悠然走下看台。他们这种武官和黔首并无两样,也喜欢聚众看热闹,但散场时的表现才是最重要的。王爷看起来如日中天,一旦倒了,下头的虾兵蟹将全都会被一网打尽,他不是漏网之鱼,却是愿者上钩。想必国朝和匈奴开战之时,今上也会用到他,毕竟凡为君者自古都要搏一个不计前嫌爱才的声誉。
  这世上跳过龙门的鲤鱼挺罕见,他越想越认为自己有道理,哼着小曲跨进轿子。
  不知陛下的气消了没,冬至时大婚,别出岔子殃及他们就好。初一时陛下以巡视秋猎猎场为由出了趟京城,次日罢朝,下午才回来,谁知道干什么去了,可别又是家事……啧啧,据说自从那日之后季统领就不在御前伴驾了?到现在都整整一个月了,要是送人的话,那人得走到千里之外了吧?
  “大人小心台阶!”
  “咚!”
  *
  “咚!”
  夜色沉沉的,不见半点月影星痕。从原野上扫来的秋风拂过火把,映的城头红艳一片。
  突兀的撞击声惊醒了马车里的人,夜明珠柔和的光线从青布帘里渗出,照出半张清秀的女子面孔。
  “怎么回事?”暗中响起模糊的问话。
  “这几日下雨,车子撞上石头陷在泥里了,一会儿就好。惊扰了女郎,真真该死。”
  女子便打下车帘,里头传来几句低语。
  片刻后马匹打了个响鼻,车轮果真绕过了岩石,骨碌碌向前滚去。浓稠的黑暗漫过树林,沿着官道爬伸至巍峨城楼,遥遥可见几名值夜的士兵来回巡逻。
  “天明再行。”
  不知是谁下令,马队在林子前停下。
  静夜里十几双眼都睁着,耐心等待更鼓敲尽,两个时辰不到,东方的苍穹隐隐发白,宿鸟相继展翅离巢。
  朔风卷去残夜,晨曦骤然倾泻半幅天幕。歇了半宿的马车继续朝城门行驶,城墙上的大字宿雨未干,沐浴在金色的朝霞里。
  ——宣平门。
  数旬日夜兼程,大梁皇都的第一道外城门,此刻近在眼前。
  商人模样的领队恭恭敬敬地递交了文牒,城守开了几箱货物查看,见无异样就放了过去。最后一辆车里坐的是女眷,姿色都不错,其中一名小娘子无精打采地生着病,却别有一种楚楚的韵致。商人带家中两个妹妹上京城瞧病,姊妹两身段肖似,幂篱一掀,竟都有双琥珀色的眼睛,兴许是胡人和汉人的混血。
  只怕是勾栏里的妹子。士兵见多识广,随口调笑一句,只听蓝裙衫的小娘子从幂篱底下蹦出句标准的官话,还泼辣得很。他收了二钱碎银子,挥挥手让车队进城,拿此事和同袍做谈资去。
  行人不知不觉多起来,菜市的喧哗飘到耳边,口音与南面所差不多。主干道极为宽阔,凹凸不平的青石板铺了数百年,依稀是几朝不变的风貌,石桥边栽着长青的垂柳,虽是早秋,柳叶下的野花依然开的茂盛,在阳光下分外娇艳。
  车过琼楼,笙歌迢远,浮华景色渐渐凋零。辗转进入巷口,便是一处僻静坊子,数尺高的云墙迤逦如屏,白色的粉漆已掉了大半。
  繁桂坊的百姓大多是商贾,多年前住在这里的一户贵人遭了难,牵连到邻里,这些年该搬的搬,该逃的逃,留下来的只有寥寥几户。而近期邸抄上出现的一则大事却在坊内掀起了不小的骚动,就连整个明都,也为之瞩目。
  商队在一条窄小的石板路上停驻。
  一双素净缎鞋从湖蓝的裙裾下露了出来,缓步走在前方,鞋底苔痕犹绿,露沾薄寒。
  余晖在墙外镀了层融融的淡金,花窗上粘着破碎的蛛网,包裹住积年的尘埃。墙内幽篁孤生,斜探一枝,俏生生递到行人面前。
  寂静中忽裂开一线清脆的铃音,是晚风拂过檐角。
  叮,叮——
  那一瞬天仿佛在下雨。
  仿佛能听到疏雨打在芭蕉叶上的滴答声。
  仿佛有车停在紧闭的门扉前,下一刻,玄衣冷峻的侍卫就要从里面走下来。
  庭院杳杳,乱红深处曾有人凝望,依稀温柔的目光穿过院中草木,穿过斑驳院墙,穿过锈蚀门环,落在被风霜磨得光润的石阶旁。
  阶上故人归,归来秋已至。
  一晃,便是第十六个秋天。
  “吱呀——”
  铁门慢慢开启,乌纱倏地飘起一角,冷风带着清爽而陌生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
  幂篱外似乎是另一个尘世,时间被那年初秋的细雨封存在檐下的水缸中,蔓草青青,花香淡淡,桂树丛间的卵石小径不见落叶,连屋顶的瓦片也不染纤尘。
  游廊里悬挂的灯笼突然亮了。
  纱帷下伸出一只白皙纤软的手,轻轻拢住那团橘黄的暖晕。
  商队众人却神色一凛。
  “还请阁下以身示人!”领头的大胡子立时挡在前方沉声喊道,几名商人泡沫般消失在队伍中。
  角落里爆发出短刃相击的铮鸣,随后树下多了个黑黢黢的影子,单膝着地。
  “某等三人奉旨迎殿下于王府,此后左右不离,因圣谕不得露面,请殿下恕罪。”
  那只手徐徐做了个起身的手势。
  对方的话犹如落入湖中的石子,激起窸窣议论,大胡子脸色有些不好看,冷笑道:
  “承蒙阁下关心,不过大人身边不缺护卫,无需阁下烦神。”
  黑衣的匈奴侍卫亦冷冷道:“某从前保护王爷时,可未曾看过齐人脸色。”
  气氛压抑至极点,一个清凌凌的声音适时打破沉默:
  “既不便露面,先生就请归位罢,待本郡面见陛下与太皇太后,必亲自谢过。这些人都是我从南方带来的,一路护送至明都,望诸位能尽宾主之谊。”
  只见又一顶幂篱在队伍后露了个尖,女子掀开薄纱,浅淡的褐眸耀若晨星。
  行礼的侍卫看到这瞳色,不禁怔了须臾,反应过来望望眼前一动不动的人,才知自己拜错了主子。
  先前让他起身的女子摘下幂篱,款款屈膝福身:“奴婢桐月,多有得罪。”
  她举袖掩唇,长睫下的双眼赫然也色如琥珀,光看身姿,两人竟有八.九分相似。
  匈奴侍卫碍于郡主的面子,极快地施了一礼,隐去踪迹。
  一名商人抖着袖子嘀咕:“……用得着他们操心。”
  匈奴人是看不起夫家么?还就只有三名暗卫,也不看看他们陛下派了多少,生怕路上弄丢了人。这一月以来河鼓卫们轮班当值,有个风吹草动都当成重兵压境,将马车围得固若金汤,恨不得把院判当菩萨打包塞在龛子里。
  大胡子气的瞪眼:“跟你们说过多少遍,这儿是秦夫人家,不是洛阳,一个个怎么都沉不住气!”
  “刚才统领先说话的。”
  “都别闲着,快去扫地!”
  站在最末的女侍卫淡淡开口:“外头牌匾这么干净,房里定也打扫过了。梁太皇太后得知大人先于彩礼抵达明都,必然做了一番准备。”
  大胡子:“……辛癸,你陪秦夫人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