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说穿了,他也是想着将白氏葬入霍家的祖坟里,迎回霍蘩祁,白氏自然也归霍家。
  但霍蘩祁早便晓得他对白氏的龌龊心思,哪肯如此就范。十多年了,她若还看不穿霍老大粉饰太平的花言巧语,和隐藏在伪善面容底下的肮脏腌臜,她也枉寄人篱下活了十多年。
  霍老大脸色不愉,霍蘩祁却平静如水,在他走后,霍蘩祁轻敛嘴唇,将霍老大上的香取出来浸了水,烟火灭了。
  王二叔一怔,“阿祁,你这不吉利。”
  霍蘩祁垂眸道:“我把它晒干了,以后我自己点,我怕娘受了不干净的香火,到地里也让小人染指。”
  王二叔于是不说什么话了。
  坟地也已经选好了,霍蘩祁守灵三日之后,王二叔帮着聘了几个大汉,将棺椁抬入坟地里,霍蘩祁在外头磕头,眼睁睁看着母亲下葬,入殓时她便安静地瞅着,到了下葬时,终是忍不住泪涌如注。
  下葬之日,天色晦暗不清,浓云滚墨,细雨微霏,犹如扎入胸口的骨刺银针,疼得令人心尖颤抖。墓碑上刻着母亲白氏的闺名禾烟,冠上夫姓,女儿霍蘩祁立碑镌刻,永世铭记。
  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与世长辞,她无奈却不得不与之诀别了。
  从今以后,要谨遵母亲的遗愿而活,好好的,不逆来顺受,不忍气吞声,不妄自菲薄,不仰人鼻息。
  ……
  雨润窗棂,一径雾水迷离外,滴翠芭蕉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言诤披着一身蓑衣回府,将近来查到的线索报给步微行。
  在此之前,太子殿下将自己关在了房中足足三日,仿佛是为了做某种决定。
  言诤推门时,步微行正伏案运笔,桌角下横着一块打翻了的砚台,墨香的余韵兀自缠绵。
  言诤见状,仍旧不疾不徐地回报:“公子,我们查到数日前的确有人曾进过霍小姑家中,但那人似乎是个生面孔。因为芙蓉镇丝绸生意繁盛,春夏之交常人来人往,也没几个人认识他,属下等挨家挨户问了,才打听到这人是外地来的,据说是来吃春茶的。”
  步微行早已料到,笔锋留在素宣上凌厉的几笔墨色,“样貌。”
  “约莫而立。听留宿他的人说,体格魁梧,面相黝黑,在客店时曾劈手拗断过一条木凳。店家回忆,这人常随身戴着条湖蓝色的汗巾子。”
  步微行道:“难道他与霍家有干系?”
  言诤抿唇,然后老实摇头交代,“暂时没抓到他,想必事发之后便慌乱逃走了。”
  说罢,言诤见太子殿下在写什么,便大着胆凑近了一步,习武之人眼力奇佳,一眼便瞥到宣纸上最右那俩字:通缉。
  言诤愣了,“通缉令?”
  左下角已盖上太子印鉴。
  步微行将纸捡了起来,交给言诤,“这封密令下达之后,告诉他们,倾孤之力,不得姑息。”
  “诺。”言诤从见过殿下有过这般重如五岳的交代和吩咐,霍小姑母亲大丧之后,殿下好像又不同了。
  手里薄薄一张宣纸,竟似有千钧之重。
  身为太子近臣,他不会不知道四个字意味着什么,太子殿下多年苦心孤诣与陛下暗斗,底下的势力犹如暗涌洪潮,一旦有闪失,这股势力被掘出来,太子和陛下之间的父子之情恐怕再难以修复如初了。
  但他们都知晓,现在的时机还远未成熟。
  言诤最后看了太子一眼,见他沉凝着,孑然而立,薄唇微抿,眼眸漆黑似深海,似有隐然怒意,言诤便知晓,伤害霍小姑母亲这事,应当是触碰了太子殿下的底线了。
  他心下凛然,“属下这就去。但是,这条线索要不要先知会霍小姑?”
  步微行道:“抓到人之前,不必。”
  “诺。”
  密令被发出去,本该炸锅的一帮护卫这次一齐选择了不吱声,近乎是死一般的岑寂。
  一院乌压压的人肃穆地面面相觑,然后一同望向紧闭的那扇门。他们心底唯一的信仰就是太子殿下,以前许有调侃,但眼下,殿下的决定已不言而喻。
  第22章 出路
  步微行再度见到霍蘩祁是在十日之后。
  她如今形影相吊,也没有亲人倚仗,除了担忧生计,也要担忧自己欠下的六百两债务。霍蘩祁为母亲白氏守了七日,便除了素服,只在发髻上簪了一朵白山菊,她新逢母丧,布庄本不敢用她,但掌柜的心善,留她在后院帮着染布做些粗活,尽量不见人。
  霍蘩祁结了两日工钱,才终于又有走进了步微行的庭院。潇潇一宿夏雨,落尽翡翠色。
  她在前院看到有护卫嫌弃热,便光着膀子,手拿着一葫芦瓢舀了一瓢冷水往身上浇,霍蘩祁只看了一眼,便转向了别处,那护卫见她来了,先是一愣,然后在阿大等人的哄笑声里,狼狈地拎着水桶去了钻入了后院。
  无人引路,霍蘩祁不好再往里走,这时候便听到身后传来言诤的声音,“霍小姑。”
  她回头,只见言诤坐在老桃树的丫杈子间,大约是顾忌她母亲去世,一贯言笑晏晏的言诤这回肃着张脸,喊了她一声,便从树上跳下来了。
  然后言诤塞给霍蘩祁几只水蜜桃,“很甜的,你尝尝。”
  “嗯。”
  霍蘩祁道了谢,将桃捧到怀里,因想着是言诤在记账,这回也不例外,将那点银子拿给他,她就可以离开了。
  不料正当她要从荷包里取钱时,言诤忽地转过身,眯着眼叱道:“好小子,又拿石头扔你老子,哪里逃!”
  那里有人?
  霍蘩祁张望了一眼,见林木蓊郁蔚然,奇秀深邃,却不见半个人影,但言诤说完这话便兔子似的往前一蹿,霍蘩祁便追不上了,顷刻之间古木一颤,言诤消失在了眼前。
  霍蘩祁环顾四下,大老粗们一个个屏息凝神,抽了老长一口气背过了身,似乎不敢看她,霍蘩祁不明就里地将白里透粉的新鲜桃子揣入了荷包。
  拂绿的幢幢树影之间,此时杳然飘来一阵琴音,一如往昔地古朴、幽雅,绵绵密密。
  霍蘩祁捂着荷包探寻而去,在树荫下六角飞檐的凉亭里,见到了巍然而坐的男人。霍蘩祁忘了脸红心跳,忘了其余的,不疾不徐地走过去。她现在只想把钱还清,然后从从容容地安排以后的日子。虽然,她还是有点怕他,因为捉摸不透他,所以才觉得未知而神秘。
  “我……”
  男人不抬头,低声道:“坐。”
  这一声“坐”随清声伴奏,仿佛多了几分跌宕委婉。
  霍蘩祁不自如地坐到他对面,石桌上摆着一张赭色桐木古琴,霍蘩祁低了低头,将荷包里的银子翻出来,可怜巴巴的几块摆到桌上,清脆地哗啦啦几声滚落在琴木边。
  步微行蹙眉看着,她翻出这些钱是什么意思。
  霍蘩祁也知道自己寒酸,所以不敢太张扬,只道:“之前跟言诤说好了,我时常来还银子,让他记在账本上的,今天……不知怎的他跑不见了,我就只能……给你了。”
  话未说完,霍蘩祁便敏锐地觉察到,男人眉峰如墨,眼眸阴沉了下来。
  她心中咯噔一下,又、又说错话了?
  步微行此时才得知,原来言诤背着自己收受了霍蘩祁给的银子。那些钱他从未想过要她还,这意思他记得自己传达过,言诤果然又该挨板子了。
  他不说话,霍蘩祁愈发觉得如坐针毡,再也待不下去,窘迫地要起身,“其实我知道这点钱是杯水车薪,但是我会慢慢还的,我只是怕,钱放在我手里存不住……”
  她维持现状也需要一笔足够可观的开销了,先前攒下的银子她大半花到了母亲的丧葬上,只余下一点以备不时之需,但她怕自己一旦有了钱便忍不住为了几口肉食花了,与其如此不如现在就还给他,一点一点地还,天长日久,总会还清的。
  但是男人却告诉她,“你不必还了。”
  霍蘩祁愣了,呆呆地抬起头来。
  四目交错,步微行的十指停在五弦上,食指微微不自在地蜷曲,但他脸色漠然,如平林寒水一般,霍蘩祁不敢多想,默默等着他说话。
  步微行瞥到她清爽发髻之间的那朵素白小花,薄唇微抿,“再过数日,我会离开芙蓉镇。那笔钱,不用你还。”
  在他一贯认知之中,如果想对一个地方真正抽身而去,那么一切恩怨情仇都是累赘。步微行对芙蓉镇的印象除了赵六阴氏之间的凶案,只有她而已。第一次,他不觉得她是累赘,而是……
  霍蘩祁先是一怔,然后便想到——理应如此。
  也许是这阵子经历的事太多,她都快忘了,其实他只是一个过客而已。忙完了自己的事,不留恋地离开,旁人无从置喙。
  但是,霍蘩祁轻轻咬住了下唇,“我欠你很多钱,这是肯定要还的,你走了,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你。”
  四下一片沉默。
  繁花如霭,竹枝抚过回廊石檐,打出淡淡清声,犹如玉石铮璁。
  一帮人忐忑地看着,只见他们殿下在此危急存亡之秋,竟然沉默了!
  “不应该啊。”阿大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殿下平素也没见得这么害羞,他把人家霍小姑肚兜藏到现在不也半点没觉得不好意思,怎的脸皮如此薄?”
  言诤敲他头,声音低而凌厉:“殿下要不脸皮薄,你头儿置于隔三差五挨你们揍么!”
  那倒也是。
  说到此处,阿大贼兮兮笑起来,“头儿,你私下收霍小姑钱这事儿,估计又有一顿了哈哈哈!”
  阿大这厮嘴巴比言诤还大,这一笑起来,整片竹林子都跟着震颤,言诤身后几个赶紧行动起来,一个架住他的两只胳膊,一个捂住他的大嘴,将人往后头拖走了。
  阿大还在厮打,依依不饶求着回来看戏,言诤挥了挥手,让人将其拖出了观战圈。
  言诤揣着一颗老母亲般的心等啊等,殿下居然还不说话,他虽隔得远,但也明明白白瞅见,霍小姑坐了这么久,已经坐得很不舒服了,手轻轻揉着石桌上淡绿的襦裙衫子,且时时顾盼,似乎有逃走之意。
  男人若是让女人不舒服了,别说喜欢、爱慕,以后能有个好脸色便不错了。
  还有,此时说什么离开芙蓉镇,芳心未明,人家又没说稀罕你,你说一走,万一霍小姑答个“好走不送”,殿下你岂不是骑虎难下?
  想当年,言诤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周折,方才让誉满银陵的第一才女柳双卿对他另眼青睐。
  过了一盏茶的时辰,言诤已觉得,他们殿下在风月一事上实在一窍不通。一窍不通!
  言诤摇了摇头,私以为此事已经没有下文了。
  正当他决意放弃,各干各事时,他们殿下终于又开口了,“芙蓉镇是大齐丝绸经商重镇,但除此之外,无论民生、财富、机会对于你一个人来说都远远不够,你若真想还钱,待在芙蓉镇,你一辈子也还不清。”
  言诤听不下去了,捂住了脸。
  行罢,这事已黄。
  他默默叹一口气,然后沧桑地带着剩下几个喽啰走了。
  就连这帮护卫都觉得,殿下极为偶尔地……会染上笨嘴拙舌病。
  听不下去了,走了走了。
  霍蘩祁微微一怔,她不自觉望向步微行,“是、这样么。”
  步微行似乎不觉有异,手指抚着琴弦,泠泠清澈的古琴声犹如朗月满照之下一溪潺潺浅水。
  她虽然犹豫,但也在细细思考这话。
  她在芙蓉镇活了十余年,从六岁便想着出去帮工,替母亲白氏挣钱。可她也发觉,这里即便再有出息,也最多混迹成桑大伯那般,拥有十间豆腐坊,拥有一批专属桑家的丝绸生意。这需要挣揣个数十年便不说了,但饶是桑伯父,要拿出六百两来还债,也不是眨眼之间便能解决的,筹措也需要时日。
  她最多发迹成桑家现状,但也难有进益了。
  可若是不在芙蓉镇,她一个人在外无依无靠,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又能有什么作为?
  她嘴上说的,可以还一辈子债,可她没这么打算过,人怎能将自己一生压在债台之下以此驱策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