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但是他没想到会在房间看到这样的画面。
  蜡油已经烧到尾端,只剩下蜡线还烧灼一些残余的亮光,如同萤火般昏明摇曳。窗外星光隐隐缀亮屋中布置,那人身形被暗淡的烛光照亮,一只手压着书页,一只手枕着头,脸上带着被压出来的红印,瞌睡得正熟。
  多半是想要撑着清醒,却熬不过夜间困意。
  他愣在那里,而后因战事、因那阻碍他帝业的所谓太子兄长而烦躁的心情,被奇妙抚顺,就连三年来始终积压在心里的始终僵持着的冰冷也骤然放松下来,溢出复杂的无法言喻的神色。
  ——他在等他。
  冷酷把整个天下当做杀场的青年在对方身侧半跪下来,小心翼翼从对方手下抽出书,然后打横抱起对方的身躯,向床上走去,给他盖上床毯。
  路日就被他的动作给弄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对上越珩柔和的视线,在认清对方的身份后,迷迷糊糊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回来了?”
  越珩没说话。
  “下次不必要的事,交予手下办即可。”他含糊呢喃,仿佛依旧是当年作为师父时闲散的指导,“事事亲劳不为王。”
  路日就困得厉害,看见越珩似乎弯了弯嘴角,嗯了一声,心想这小子多半自恋到以为自己在关心他,心里翻了个白眼。不过他现在懒得理睬中二期主角可比二八少女你别猜的复杂心思,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就重新睡了过去。
  额头上的温暖尚且还在,越珩凝视着对方的睡颜,还是转身向屋外走去。
  他会留在我身边。
  青年想,沿着被如水色月光沐浴的走廊。
  双方都已默许,直到我抵达天下为止。
  可惜,对路日就来说,承诺和自作多情从来毫无价值。
  *
  结果天没亮就醒来了。
  睡太早,药丸。
  他盯着天花板,想起自己梦到的星空。
  可能因为这个世界的夜空实在是干净澄澈,特别是在现在这个秋高气爽的时节里,凛冽的风伴随着逐渐变冷的感觉压下来,偶尔温暖的时候干净漂亮,仿佛一种温柔的爱,足以叫醒悲伤的人。
  那是他小时候,弃星的天空被黑黄厚重的尘埃雾霾覆盖,所以他从小就没见过星辰,直到后来他们在一条废弃的街道上探险,找到关闭已久的天文馆,全息投影还能用,于是漫天都是星光。
  眼眸黑亮的少年翻着台上的书,告诉他西边很亮的那颗星叫做金星,也叫启明。在苏美尔神话的名字是伊南娜,阿卡德神名则是伊斯塔,她司掌丰收与富饶,也司掌战斗与破坏。他说帝国工场已经把弃星的重污染工业转移到金星上。
  少年故作正经的语调,仿佛不是在念诵,更像在炫耀自己并不存在的丰富学识。路日就凝望投射在布满尘埃的废弃大厅里的漫空星海,那时候心里想着的是、
  我也想变成星辰。
  还真是梦到了些无聊事。
  大概是闲得慌。这个世界里他的存在太薄弱,虽然天下战火烧得如火如荼,路日就还是被囚禁在一处。虽然按系统的说法,剧情少了他这个高级打手也没什么区别,主角登基为帝那是必然的,命运随时给亲儿子开直通车。
  感觉自己被天命鄙视的路日就只能残念槽一句:亲儿子强无敌。
  “这个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
  向来战战兢兢工作的系统对宿主始终不在重点上的慵懒性子已无话可说,只能安慰自己反正到时候玩脱了宿主也会被拉回帝国,肯定只是平时懒散,关键时候还是认真的哈哈哈……
  等路日就差不多度过起床期,才想发现外面是一片滔天火光,他正想着不对劲啊这剧情,听到外面传来急促脚步声,剑刃破穿血肉的惨叫和身体摔倒在地上的声音后,门被猛然推开,在这通州最高的楼阁上,硝烟、烈焰和鲜血的味道终于一股脑涌了进来——
  “公子,敌军已经打入城中,请跟着在下撤离!”
  冲进来的男人披着满身鲜血的铠甲。路日就记得他,越珩派来看守自己的人之一。
  长得帅,又傻甜,像是很大只的忠诚金毛,想着哎呀龙套也是要靠颜值区分的,偶尔也会和对方聊几句,看他盯着自己失神的样子感慨自己魅力逼人。
  可是这剧情不对头啊?
  路日就下意识道:“越珩呢?”
  “焯王已在城门口等候多时……”
  哦——
  谁信啊。
  路日就打量对方。
  他虽然依旧神情冷淡,但过于美丽,在烧亮满城的火光中,反倒映出一种冰冷的危险美丽。
  男人吞咽唾液,滚动喉结,但在这个关键时刻,只能努力克制住自己内心急躁起伏的波动,垂下眼帘,催促:“军队不久将抵达州府,请公子速与我撤离此地!”
  好吧好吧,听你的。
  意料之外的剧情虽然有点不科学,但对方既然没杀自己,那选择就容易多了,路日就从床上下来,开始换衣服,然后观察对方的反应。
  纵使焚城大火,他也依旧冷静,那不动声色的沉着让男人不知不觉中逐渐平静下来,不禁暗自看对方更衣时的随意袒露出的肌肤,以及本不应该属于这如仙灵般的人身上的暧昧痕迹。
  这人存在本身便是原罪和灾难性诱惑,对常人而言,只觉他分明清淡高远读不懂任何欲念,却偏偏百般诱人,既是心里自惭形秽,又越发无法克制,想用些肮脏东西沾污这人。
  必须暂且忍耐。
  他红着眼睛,心里暗自难堪,努力坚守着岌岌可危的自制力。
  却不知路日就一边观察着他,平静冷淡的表情下,正和系统疯狂开车。
  【唉我真是罪孽深重,又是一个想和我滚床单的男人,先不管他是不是要把我带给太子,反正颜值上没的说啊?看我果体还会脸红,嗯,纯情,纯情大好。】
  系统泼冷水:【然而看上去他其实想干你。】
  路日就:……系统你变了你不是那个甜系统了。
  第22章 制造皇帝22
  等越珩击退这场突如其来的攻城战,路日就早跟着他口中“纯情派小帅哥”溜得无影无踪了。
  城里的木质建筑大多在大火焚烧殆尽,曾经被誉为通州第一高的楼阁,也只剩下残垣断壁,除此之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在看到大火烧到州府时,越珩就已经猜测到对方会趁机离开,但亲眼见到这个事实,还是让他的心一下子冷下来。他心中已做好派人把那人追回来的打算,整个天下最终都会成为他手中之物,无论是谁都绝无可能从天子手中逃脱。
  可是路日就不久后就回返。
  虽然他对于自己失踪时的经历未有任何表示,就连焯王下属都颇有微词,甚至向越珩进言这人可能是太子的奸细,但越珩答应后,就无人能再动摇他的决定。
  之后越珩率军攻打至京都下,三天三夜的鏖战,太子不得不率领残军撤离京都,虽然世人都传说他现在依旧隐藏在某处,等待反击时刻,但越珩依旧登上了他命中注定的位置,在那个他曾经被世人冷眼旁观的皇宫,独自站立在天下之巅。
  在攻破京都后,越珩带路日就走在杂草丛生的石子路上,去看他曾经生活的冷宫。越珩道:“我以为你会在决战时给我一剑。”
  他侧目,看到路日就未回应,便道:“那日大火后,你已和太子联络,不是吗?”
  路日就没说话。
  越珩道:“我不知道……你为何还会回来。”
  百战沙场碎铁衣。从惶惶而生的冷宫皇子到使天下翻覆的枭雄,越珩比起常人更加坚韧冷酷,却只有对待路日就时,依旧如幼时有许多惶恐不安。
  他天生敏感,自然能察觉到路日就对太子好感低迷,但心里总觉得这个曾经给他捅了两剑,笃行所谓天命的人,恐怕更反感他。
  路日就道:“你已相信天命吗,越珩?”
  “我不知,亦不信。”即将登临天下的草莽英雄回答,“我从来不知道你所说的天命为何,天要拦我,我便去逆天,不论所谓命运,”他顿了顿,“还是轮回。”
  哎呀,真是很有龙傲天主角风格的话。
  路日就心里吐槽这难道就是所谓的“我命○我不○天”吗,表面却道:“但我已厌倦了。”
  他停下脚步,那副常年冷淡的外表下,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态和厌烦,“不论是太虚幻境,还是庄周梦蝶,我已见过好几次轮回,到现在,足够了。”
  越珩盯着他。
  “你回来,是为了天命。”他缓慢道。
  “当然不是。”路日就答道,他语气轻松,甚至意外笑了一笑,冰雪消融、朔风转暖般的好看,“我从来都没相信过天命——我要挣脱命运,越珩。”
  他慢条斯理,甚至颇为笃定:“在没有见到你之前,我就常常梦到许多未曾发生之事,那时我遍查典籍,想要探寻太虚幻境后的真相。后来我明白了,唯有我能见到的轮回,皆是天命的秘密,而我活于轮回中,仿佛鱼儿溯游,最终回到同样的起点。”
  “我一遍遍摸索,才终于找到能够挣脱轮回的方法。”
  青宗首席路日就相信他人不知晓的天命,见过只有少数几个人隐隐能够察觉的世界轮回,如果说他也拥有自己的私欲,那就是对重复轮回的一切的厌倦,为了这个目的,不惜去利用天命之子的皇帝。
  越珩生涩道:“你说,你是为了青宗杀我。”
  路日就又笑了一下,依旧好看:“——骗你的。”
  鲜血般的柔情和刀刃般的寒芒都在那双眼睛里,温柔、残忍,却又分外坚硬。
  方才的温暖总算彻底从身上剥离,只剩下冰水浇灌而下,通体寒冷。
  越珩紧紧咬着牙,只觉得比起他所经历的所有十死九生的战场,只有这个人的话与手中利剑一般,总能分毫不差地刺入他的心脏。
  ——我是为了利用你才来的。
  这人压根读不懂他人的爱慕,于他而言,不论温柔还是情爱,都只是世人沉迷的镜花水月,是匆匆太虚中阻碍他剑心与视线的幻境,本性就是个冷酷无情的怪物。
  可是他仍然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让人这样憎恨,憎恨得只觉得整颗心脏都疼痛无比,愤怒和仇恨几乎要满溢出来。
  路日就道:“你知道我那夜为何会下山?”
  “我不知道!”越珩瞪着他,眼里的恨意几乎都要成为毒杀的酒酿,“我只知道,如果你死了,我就破坏整个轮回,为你陪葬!”
  路日就却只是温和地看他,在这个冰冷无情的人看来,不论越珩多么愤怒憎恨,似乎也只是一个被困于轮回的可怜蝼蚁,道:
  “我在等你上山。”
  闭嘴、闭嘴。
  “我知道你会上山,我已经看过三次一样的轮回。”
  “在不断轮回里,我逐渐参悟到了天道的秘密。你是特别的,越珩,你是天命之子,是唯一能够让我挣脱轮回的人。”
  “我在等你杀我。”
  若是能够给予天命之子温柔的关照,成为他人生中特别的存在,接下来又对待他以剑刃,冷酷无情,使越珩仇恨他,一心想要报复他,那么当天命之子抵达天命的顶点,就能够给他终止轮回的一剑。
  至少,路日就——
  在这个世界上作为青宗首席的路日就,这么相信。
  可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
  除了面前这人,又有谁能够轻而易举地让他如此痛彻心扉?
  越珩瞪着他的眼睛通红,却偏偏一副要哭的表情,看上去竟然有点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