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很疼。
  白五叶突然笑了一声,抬手捂住脸,顺着手臂的弧度将头埋入臂弯,觉得可能太高估自己的承受力与接受能力了,其实……他还是在意的,而且很在意。
  阳光热烈的中午,行人寥寥的街道,他在长椅上缩成一团,孤单寂寥。
  不知过了多久,白五叶蜷在椅子上蜷得骨头都隐隐作痛时,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原本柔和,此时听来却倍觉刺耳的铃声。
  他如梦初醒地舒展开肢体,动作迟缓地掏出手机习惯性看了眼屏幕,真的是习惯性,因为他根本没有看清屏幕上闪动的是哪几个字便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喑哑得像几十年不曾说过一句话的人。
  “喂……”
  “你现在在哪儿?”齐影清亮得极具穿透性的嗓音传出话筒,带着斩钉截铁干净利落的味道,像大冬天的一盆冷水,结结实实泼了他满头满脸。
  白五叶一个激灵,迟钝的大脑终于再次开始运转,这才想到齐影还在家里等着。他迅速站起身,用力清清嗓子:“我在市场呢,因为一点事耽搁了。那个,我……我现在回去,抱歉你再等一下……”
  “等什么等,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我过去找你!”齐影不想听他粉饰太平佯装无事的话,径直打断,“别说你没事,我是白痴吗?没事你买个菜买三个小时?”
  “我……”白五叶张口结舌,沉默下来。左右看了看身边的景致,好半天才讷讷道:“……我不知道我在哪儿,这地方没来过。”
  齐影一阵无言,更加确信他出事了的念头和心中隐隐约约的不安,手机换了只手拿,他招来一辆出租车,边拉开车门坐上去边说:“你在原地别动,把位置信息分享打开,我用gps找过去。听着,不管发生了什么,别做傻事。”
  白五叶咧嘴无声地笑了:“放心,我在这世上还有很多放不下的东西,不会做傻事的。”
  “最好是这样。”齐影退出通话界面开了手机的导航寻人功能,在给司机指路的同时也不让白五叶挂电话,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聊着天。
  听着话筒那边重复又絮叨的话语,以及略带狂躁的指路声,白五叶忽然觉得一直钝钝痛着的心脏一下轻松了许多,垮掉的嘴角再度扬起浅浅的弧度。他倚在椅背上,仰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带湿润的凉意的空气。
  现在的生活待他不薄,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刻一般确定,他不希望任何多余的人来打扰自己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以前的经历,他可以当做幸福来临前必须的苦痛,任它随风散去,也不会责怪任何人。但是谁若要搅扰他如今的安宁日子,他不会容忍,更不可能迁就,他已经迁就得够了。
  卷翘的长睫轻轻合上,覆住琉璃般剔透的黑眸,白五叶感受着拂过脸颊的柔柔凉风,混乱无序的心绪终于慢慢平复。
  偏偏这时,他遇到的第二件大事到了。
  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从另一侧覆盖上来,挡住了洒在白五叶身上的阳光。白五叶疑惑地皱皱眉,以为有人要坐过来,便往旁边挪了挪。谁知他挪,那人也跟着挪,那道影子始终盖在他身上,颇为恼人。
  白五叶不悦地睁开眼,正想看是哪个熊孩子过来找茬,出乎意料的是,映入眼帘的上次在秦展白住的公寓电梯前遇到的人的面庞。
  黑发,白衣,黑瞳,白肤,极致纯粹的色调在他身上糅合出宁和温雅的气质。精致的五官蒙在金色光晕中,隐隐绰绰,越发显得清雅出尘。他深深望着白五叶,眸底漾开如夜色下平静大海般深邃的情感,这样的情感白五叶也曾在秦展白眼中看到过,再熟悉不过。
  他只是不明白,为何这人要用这种眼神看他。
  “你是……”白五叶怔怔站起,不解地询问道。初遇时那种莫名其妙的刺痛感再度涌上,苦涩的味道像泉眼处翻滚的泉水不断翻腾于胸口,几乎蔓延到嘴里,让他十分不舒服。
  那人展颜浅笑,唇角好看的笑弧却不知为何掺杂了浓浓的落寞与忧伤。
  “我是何予倾,你不记得我了吗?”他歉然而坚定地望入白五叶眼眸,语气轻柔平和,对于白五叶而言,却犹如万箭穿心。
  何予倾。
  何、予、倾。
  何……予……倾!
  白五叶刚刚明朗的视野顿时笼上一层厚厚的灰黑尘垢,大脑“嗡”地一声,无数画面和声音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袭来,在他脑海中闪动,在他眼前闪动,耳边也有许多嘈杂喧闹的人声不知说着什么,明明听不清,他却觉得心头剧痛,浑身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这个名字,曾是他不敢向他人言说的噩梦。
  牙齿狠狠咬过这三个字,用力得连牙缝间都快渗出血来。白五叶身旁的景象迅速扭曲成灰色默片,像是瞬间穿过时空隧道回到他甚至不敢回忆的那年,每个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明里暗里地排斥鄙夷他。就连最初非常欣赏他的老师,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看病毒一样唯恐避之不及的味道。
  那是比父母抛下他更深刻的疼痛。
  何予倾说出那句话后,便一直注意着白五叶的反应。见他反应这么大,大得不同寻常,还痛苦地跌坐在长椅上缩起身子,吓得连忙去查看他的情况。然而手刚搭在他的手臂,就被他猛地挥开,并哑着嗓子怒吼了一句“走开”!
  “别碰我!”白五叶凶狠却发红的眼睛恶狠狠瞪了何予倾一眼,咬牙切齿地道:“你不是天之骄子吗?你不是天才少年吗?当初避我如蛇蝎,现在靠过来干什么?还想羞辱我吗?”
  何予倾手足无措,想靠近却又不敢激怒本就处于激动中的他,尴尬地站在原地:“对不起,当初是我太软弱,给你造成那么多伤害,我向你道歉,真的很抱歉!”
  说着,他向白五叶鞠了个躬,十分诚恳。
  白五叶冷冷一笑,太多杂乱的思绪在他脑子里挤成一团,淹没了他的理智:“道歉?我被全班包括老师在内孤立的时候你在哪儿?我被班上的混混辱骂有病的时候你在哪儿?道歉有什么用啊?能弥补我那一整年受到的伤痛吗?我的书包被丢进垃圾桶,每次值日只有我一个人做的时候你又在哪儿?我只不过是喜欢上一个人,并没有妨碍和伤害任何人,我有什么错?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
  一字一句,字字泣血,都是浸染着白五叶夹杂着鲜血的眼泪的控诉。没有经历过那种痛苦,谁也不能替他轻言原谅,伤害已经造成,就连他自己也无权替自己原谅,何予倾的所谓道歉听在他耳中,或许更像嘲讽。
  “对不起,对不起……”何予倾惶恐难过地连声说道,眼底泪光闪烁,他的模样看起来比白五叶更像受害者。
  不顾白五叶的抗拒,他用力抓住他的手腕,语气急促地说:“我会弥补,我一定会弥补曾经给你带来的伤害,请你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好吗?”
  “时隔多年,谈什么补偿?”白五叶别开晕出泪水的双眸,抿着嘴唇压抑悲伤,“如果你不出现,我只当没有那一年,也只当那些伤害不存在。你唯一能给我的补偿,就是离我越远越好,懂吗?放手。”
  “不!”何予倾抓紧他挣扎的手,“我这次来找你,就是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世上没有偶然的重逢,因为想见,才会见到,或许你不想见我,但我一定要为你做一些事……”
  “然后呢?这样你就可以心安理得了?”白五叶冷笑着反问,看他被问得哑口无言,却毫不觉得高兴,反而更是憋闷得厉害。
  不想再与他纠缠或者多说什么,白五叶用力挣扎想推开他,岂料何予倾看着瘦弱,力气却大得不同寻常,硬是将他制在原地,逼迫他听自己说话。
  还是和从前一样,从来不会在意别人的想法,自己当初绝对是瞎了眼才会喜欢他。
  白五叶愤愤地想,不禁暗暗在心里焦急地呼唤起齐影的名字,希望他赶紧过来帮自己解决这个大麻烦。
  说曹操曹操到,他脑子里刚浮现出齐影的名字,就见原先牢牢钳住自己的何予倾被人从身后扣住肩膀猛地拖开,继而迎上他脸颊的是结结实实的一拳,直接将他打得倒退好几步。
  白五叶讶然抬头,便看到了齐影逆光的身影。他神色冷峻,捏紧的拳头青筋毕露,冷冰冰俯视着何予倾。有那么一刻,白五叶真觉得他是自己的英雄,嗯,不是内裤外穿的那位。
  齐影冷冷看了捂着脸颊痛得倒吸冷气说不出话的何予倾一眼,拉起白五叶的手一言不发将他拖走。不得不说,这一举动和某些偶像剧情节有异曲同工之妙,以至于白五叶被拉走的时候还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踉踉跄跄跟着齐影脚步走出一段路,直到将何予倾的身影远远抛在身后,白五叶才停下,顺手把仍想继续走的齐影扯回来。
  二人刚一站定,齐影便脸色凝重地抓住白五叶肩膀,一脸严肃地道:“你是不是被不怀好意的男同盯上了吗?有没有危险?要不要报警?”
  他不掺水分的好意让白五叶很感动也很无奈,反手拍拍他的肩膀,回答道:“没事,今天只是个意外而已。”
  “意外?他都对你那样了还意外?我要是没及时过来,天知道他还能做出什么来。”齐影不赞同地拧眉,“不行!这几天你住我家吧,我练过几年跆拳道,可以保护你。毕竟现在这世道,男孩子也不是绝对安全的。”
  白五叶瞠目结舌,没料到他已经想这么远了,顿时觉得心里暖暖的,还有些哭笑不得:“不是,你别这么神经过敏,今天真的是个意外,以后我会注意避开他的。”
  齐影仍然不放心,搂着他的肩膀自个儿不知道琢磨什么,半天不说话。见状,白五叶刚要再劝他两句,就被他郑重其事的一拍打住了。
  “行,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不勉强你。不过这几天我还是跟着你吧,反正我也要跟你学做饭,两不耽误。”煞有介事地说,齐影一副“就这么愉快决定不接受反驳”的表情,说完勾住白五叶肩膀就拖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路上开始不停地絮絮叨叨起来。
  “我说你小子桃花运怎么那么旺呢?估计都是这张脸惹的祸。以前招小姑娘,现在招大老爷们,我也是服了。你这样以后工作怎么办?总不能让人以为你靠脸吃饭吧?你要是艺术专业的,影视专业的,说不定还能往娱乐圈发展发展,偏偏……”
  白五叶苦笑地被他念得不敢回嘴,也没有回嘴的机会。认识两年,他还是第一次发现齐影正经严肃的外表下居然藏着一颗老妈子的心,念叨得他耳朵都快长茧了。
  不过,有这么个关心自己的人在身边,感觉真挺好的。
  ……
  此时,秦展白还在赶回w市的路上。
  第31章 三十一、莫问
  白五叶家的厨房大而空旷。采光好, 宽敞亮堂,大大小小厨具一应俱全,还有个专门存放食材的小冰箱, 收拾得整整齐齐。不知道的人看了这厨房, 还以为他是个多么热爱下厨的人,然而平时他基本只用来煮方便面或者做点简单的菜, 大部分时候都靠外卖活着,反倒三天两头过来蹭吃蹭喝蹭住的秦展白用的多些。
  齐影家境普通, 住的是靠近郊区的老式瓦房, 带院子的那种, 厨房也是那种很古老的烧火的灶台,最多用个电饭煲电磁炉,但过年过节时用得最多的还是老灶台。所以看到白五叶家厨房时, 他非常走心地“哇”了一声,不知道在感慨什么。
  手指抹过大理石料理台再抬起来一看,干干净净,一点灰尘油污都没有。齐影笑了笑, 调侃道:“看不出你还是个家庭煮夫,平常都会自己做饭吗?”
  “会啊,煮粥, 煮方便面,或者炒点菜。”白五叶说得毫不心虚,“你看我家厨房这么干净,就应该能明白了。”
  齐影咕哝道:“可我总觉得你不是会动手收拾厨房的人。”
  咋恁了解他呢?收拾厨房的的确不是他, 而是一有空就以各种借口过来“借住”的秦展白,使用厨房的大多数时候也是他。
  白五叶摸摸脖子,摇手扯开话题:“不说那些了,咱们开始吧。先说好,我的水平顶多也就是弄个番茄炒蛋的程度,教不了你多少。咱们就看着菜谱互相督促,互相进步,好吧?”
  “早了解你什么水平了,说不定你还得依靠我呢。”齐影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顺手拿过平底锅放水龙头下开始刷,“既然你会番茄炒蛋,咱们就从番茄炒蛋开始吧。”
  “正有此意。”
  两人并肩站在料理台前开始忙活,齐影负责洗菜切菜打鸡蛋,白五叶倒油热锅正式炒菜。
  齐影将处理好的食材递给白五叶,白五叶接过后按他自己习惯的顺序倒入锅中,握着锅铲熟练地翻炒起来。他神色认真,腰背绷得笔直,硬生生将炒菜弄出了站军姿的感觉。齐影倚在一旁看着,看一会儿笑一会儿。
  “你笑啥?”白五叶拿着锅铲的手用力得青筋都浮出手背了,虽然熟练却也紧张地躲避着锅里溅出的油花,听到笑声后不满地问。
  “我笑你做个饭还站得跟站军姿似的。”齐影戳戳他笔挺的腰背,笑着说道。
  “这是个人仪态,你个弯腰驼背的死宅是不会懂的!”白五叶一本正经地反驳顺便怼了一句,很快又转回正题,“来你看看我的动作,我跟你说一下注意的地方。第一,鸡蛋得煎熟才能往里放,不然会有腥味,炒出来也不好看。第二,注意番茄的……”
  白五叶讲得认真,齐影也听得认真,加上番茄炒蛋是基础性的家常菜,所以白五叶只示范一遍,齐影就学得七七八八了,自己动手实践的产物看起来也不错。
  “接下来再做什么?”拿筷子夹了块鸡蛋塞嘴里,齐影边咀嚼边口齿不清地道。
  “五花肉。”白五叶冲他亮出手机里保存的长图片,上面清一色是五花肉的做法,有的还玩出了新奇的花样,看得齐影眼花缭乱。
  于是刚忙完上一盘菜的二人又凑到一起研究新菜式,并且磕磕绊绊地进行尝试。前两次是失败的,不是油放多炸锅就是油放少炒糊了做出的成果跟焦炭似的,闻一下都需要勇气,更别说吃了。
  白五叶想了想,夹起一块尝试着递给在自己脚边打转的银星。不是真要让它吃,只是想看看它的反应。
  “咪呜~”
  银星一爪子拍开无良主人递到嘴边的焦炭,嫌弃之情几乎快从那双圆圆的猫眼中溢出来了。
  齐影闷笑着道:“被自家猫嫌弃是什么感觉?”
  白五叶郁闷地答道:“心绞痛的感觉。”
  接连失败好几次,现在又被猫咪嫌弃,他们只能无奈地放弃。
  忙忙碌碌一个多小时,最后上桌的就是两盘番茄炒蛋,两盘土豆丝和一碗排骨汤。虽然结果差强人意,好歹态度是有了,齐影也确实学到一些东西,也算皆大欢喜。
  就着米饭把一桌菜吃完,两人把碗洗干净,在沙发上躺了会儿消食后,齐影提出了告辞。
  “我得回去写论文的调查报告了。”走到门口,齐影帮过来送他的白五叶拍了下衣领上沾到的围裙线头,收回手时顺便推了推眼镜,叮嘱道:“有事记得打我电话,任何事任何时候都可以,别老藏着掖着。”
  “知道,你怎么跟老妈子似的?快回去写你的报告吧!”白五叶故作不耐烦地把他往门外推了一点,然后冲他挥挥手,“去吧,路上小心。”
  “嗯。”
  目送齐影的身影慢悠悠晃出自己的视线范围,白五叶强撑的笑脸慢慢垮了下去。他揉揉笑得发僵的脸蛋,回头再看空荡荡的屋子,没了别人的陪伴,突然觉得好孤单。
  从十四岁到现在,他独自生活了整整七年,一直不觉得有什么难以忍受的。可是今天,或许刚刚意识到自己多了个能陪在身边的朋友,或许被时隔多年再次出现的父母扰乱心情,从前稀松平常的孤独,现在却变得如此难挨。
  唉,要是这个时候有个女朋友,或者男朋友陪在自己身边多好?莫名想谈恋爱了。
  郁闷地鼓起脸颊,白五叶正要带上门回房间抱着猫睡个午觉调节心情,却发现门被人从外面按住推不动。
  他疑惑回头,迎接他的是秦展白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样子。
  “你……”白五叶愣愣地瞪大眼,惊讶得话都说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