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将重新进上的香茶搁在一边,发出一声短促而轻微的撞击声,不知为何,田师爷眼皮子一跳,果然就听林瑜笑道:“小王爷何愧之有呢?”
  来之前他特地问了戴梓,就算他再两耳不闻窗外事,常年待在京城的他还是知道如今的东番之上,是由郑氏一族把守者。这领头的,就是郑成功的儿子,郑绍。封的还是从他父亲身上延续下来的爵位,只是降一级,从原本的延平王降到了如今的延平郡王。
  林瑜唤眼前的年轻人一声小王爷并不为过。
  郑绍,又一个他印象中并不存在的历史人物,并改变了东番的历史。原本这时候的郑氏应该已经被迁进了内陆,并在没几代之后就绝嗣了。
  哪里还有现在掌握着附近海路贸易,坐拥整整一个宝岛的风光。
  郑翼面色丕变,倒是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的田师爷神色镇定,心里叹一声,果然如此。见田先生安然自若,郑翼突变的脸色也慢慢地回转过来,脸上带了一丝傲慢,道:“原本小王无意惊动任何人,只做微服,想瞧一瞧这兴化府的景色,不成想叫林知府给戳穿了,还望林知府保密才是。”
  林瑜含笑点头,就像没有发现他的色厉内荏一般,道:“自是要保密的,只是新糖?”
  郑翼倒也不是特备担心自己的行踪,暗地里的忌讳归暗地里,但是明面上,他的身份也是经过了朝廷的承认。他完全没想到,是不是这一回他的目的已经叫人给看穿了。
  但是田师爷就不一样了,刚还和林瑜说过话的他一下子脑筋就转到了那一声不大太平上去。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开始疯狂地想对策。
  “新糖之事,自然有人操持,小王略有不适,先走一步。”竟然就这么丢下一屋子的人,给田先生使了个眼色就走了。
  虽然说得过去,毕竟做为小王爷不愿意亲自商谈商户之事也是常理。但是现在的状况明显已经不只是区区一笔生意了,他这样的临阵脱逃实在叫人难说。
  田师爷目光复杂地看着又离开了的二少爷,恨不能飞回去好给老爷狠狠告一状。就算临走时有言,须得以他的意思为准,但是他真就不拿自己当一回事了不成?林知府当面,二少爷不大懂这些,可以不说话,全部由他这个做师爷的代劳,这是应有之义。但是,他必须在场,哪怕只撑一个面子呢,也是双方地位对等的意思。
  难道,还要这个朝廷的正四品知县和他一个名义上叫做师爷,实则只是一个白身说话不成?
  林瑜见状,心里就有数了,轻笑一声端起茶盏抿一口。田师爷只觉得这一声笑就像一个狠狠的耳光扇在了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生疼。
  “既然小王爷身子不适,那就回头再说吧!”既然这做主的都已经离开了,就算林瑜再不计较身份,也不至于在这种敌我不明的外人面前平易近人,他起身道,“告辞。”
  田师爷忙躬身相送,就见林瑜走出几步,站住了脚,回身道:“对了,替本府向郡王爷问好。一向仰慕只不得见,甚是遗憾。”
  “多谢林知府挂心,郡王爷好得很。”田师爷半垂着眼皮,淡淡道,“夜深露重,还望林知府行路小心。”
  兴化府依旧施行着宵禁,林瑜走在青石板上,脚下的木屐落在上面,清脆有声。
  “子鼠。”
  “是。”子鼠静悄悄地出现在林瑜的身侧,道。
  “回去吧!”林瑜瞧着明亮的月光,道,“我自己回去。”
  “是。”他知道林瑜的意思是叫他继续听着那郑家主仆,没什么犹豫地就应下了。对他们来说,林瑜的命令才是最优先的,再说他也知道,在这个兴化府,自家大爷就绝对不会有事。
  林瑜走出来的时间并不久,子鼠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了现场。
  他趴在房梁的阴影处,黑暗中两只眼珠子熠熠生光,竖着耳朵听着下面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
  就听年纪大一些的田师爷叹道:“适才二少爷不应该走了。”许是短短的时间之内他已经将恨铁不成钢的心态回转了过来,再和郑翼说话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和林瑜打机锋时的一丝若有似无的火气。
  那郑翼就道:“身份都叫人叫破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又道,“横竖他自己也不干净,身为堂堂知府竟亲自下场做什么生意,说出去保管叫人给参一本。他若是个聪明的,自然不会将我的行踪说出去。”
  “二少爷竟不问一问,他是怎么知道我们身份的?”他们一行人进城来的时候,用的可是泉州府衙办得真实的户籍,说是来找这家人家探望亲戚的。
  郑翼倒是聪明了一会,道:“只怕是常家那小子看出来了,说给他听的吧。”
  田师爷转念一想,也说得过去,今天见到的这个常子兰和他们见面的时候,眼珠子就忍不住向他们带在身边的护卫身上瞄,大约是这时候看出了什么来,也不为过。
  这常家是泉州的百年世家了,和他们郑家也是有一些往来的。只不过,这一些生意上的往来下头几个小的并不知道,也不是今天看见的这一支罢了!
  他们倒是一直想搭上常大学士那一嫡支,只是那一支在京城,他们也够不上。而常子兰和他的父亲与嫡支的关系最近,田师爷之所以愿意由着郑翼在这个关头做什么生意,也是看在了常子兰以及他背后的常柯敏的份上。
  哪里想到,竟惹了一个不知底细的知府来。
  田师爷很想说,就算是这样也不能转身就走。他抬眼看了看满不在乎的二少爷,心里突然滑过一个词,非人君之像。
  老爷派自己待在生意的身边其实是带着叫自己教导他的心思的,只恨自己满腹经纶、长于计谋,偏偏拙于口述,非善辨之才,在教导二少爷上也是有心无力。
  郑翼并不怎么听他的。
  老爷一时英明啊!田师爷想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当初国姓爷刚收服东番短短数月就离世了,老爷力挽狂澜抓住了敢吃里扒外给国姓爷下毒的叛徒,活剜了这人,最后割下他的脑袋祭在国姓爷的坟前。
  从那之后,就继承了国姓爷的遗志,夙兴夜寐辗转抗靖,好不容易才保住了现在的局面。也许是常年劳累上了身子,一直没有得上一个子嗣。无法,只好从兄弟那边过继了一个孩子过来,也就是如今的大少爷。
  尽心教导了几年,许是上苍也不忍老爷辛苦,这才有了二少爷的出生。
  只是如今看来,这两个少爷一个都不是守得住基业的。大少爷莽撞,虽有抗靖之心,却无抗靖之才。这一回更是昏招迭出,也不知听了谁的撺掇,雇佣倭人,以至于如今身陷寿宁县。
  这二少爷更不如,好歹大少爷还有心。二少爷郑翼长与妇人之手,从来只知享受,只看得见东番控制着四处商路的风光,却看不见这背后的危机四伏。
  也不知老爷到底是个什么打算,这几年的平和是当初投降的耻辱换来的。但是,只要有老爷在一天,这北边就不会动东番一日。
  恐怕京城朝廷也看出来了,老爷的两个子嗣都不是守得住基业的。到时候若是大少爷继承,以大少爷的性子恐怕按耐不住,很容易就叫人撺掇了去。那时,朝廷就师出有名了。
  若是二少爷,那更好了。二少爷是个乐不思蜀的性子,早就向往着江淮一地的风|流多情,东番落在朝廷的手中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只是可怜了那些一直在风雨中厮杀的将士们。
  田师爷叹一声,熄了教导的心思,道:“也是,咱们与常家也有过往来,倒也说得过去。”又道,“今日虽没能多说,生意还是要做下去的。”或者说,必须做下去。只有这笔生意成了,田师爷才放心林瑜不会将今晚的事情说出去。利益的同盟才是最牢固的,古人对这一点其实已经玩得炉火纯青,只是并不愿意在嘴上说罢了。
  另外,他其实一直担心林瑜是不是知道了点什么,否则何必说得这般意味深长。
  大少爷身陷寿宁县的事情一定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如今东番看似是烈火烹油,实则已经进退两难。绝不能叫朝廷抓到这么大的一个把柄,田师爷眼里的狠辣一闪而过,低声道:“我去和常家继续商议生意的事情,等那边接了大少爷回来,就即刻启程回东番!”
  郑翼没什么异议的点点头,道:“那就这样罢!”又咕哝,“真是个傻的,横竖都雇了倭人了,叫他们去拼杀不就得了,还亲自上阵。”
  田师爷语带警告地压低声音道:“二少爷!”
  郑翼知道自己失言,就算不以为然,但还是闭了嘴。父亲将这个心腹派在自己身边,他还想着收服这个人为几用呢!有些话,就算不中听,还是忍忍算了。
  子鼠得到了关键的消息,见这两人各自回房休息。看了看已经打着哈欠搂着丫头往床上钻的郑翼,听了一会儿壁角,实在是没什么有用的。就一闪身扒在了田师爷的屋檐下,窗户里头的油灯还亮着,一个伏案疾书的身影映在窗户纸上。
  等了一会子,见灯熄灭,听着呼吸声已经睡熟了,子鼠这才悄悄地钻进屋内。屋内的陈设很简单,他也不看别的,听着呼吸声,直摸书桌。
  桌案上的书信就这么搁着,还没有封起来。他小心的一把捏住,闪身躲在屋内隐蔽之处。这才从层层袖袋之中掏出一个打磨地便于抓取的夜明珠来,夜明珠并不大,小小的光芒却正好足够经过特殊训练的子鼠能看清楚信上的字迹,又不至于惊醒睡梦中的人。
  一目十行地将信读完,子鼠收好夜明珠,将信件重新按原样摆回桌案,这才小心地出了院落,一路疾行回了府衙。
  来到林瑜的院子里,里头果然还亮着一根蜡烛,是还在等自己的意思。子鼠轻轻地扣了扣门,听见里头一声清醒的“进来”,这才推门进去。
  不带任何自身偏向地将自己今晚听到的看到的一一复述一遍,就听里头大爷轻声道:“这样就行了,这几天那边不用再盯着了,休息去吧。”最重要的信息已经拿到,剩下的就是他的事情了。
  应了一声,吹灭了蜡烛,子鼠隐没在黑暗之中。
  田师爷写得那一封信说明了一切,虽有有些用字还是很模糊,但是足够林瑜看得出东番抗靖之心。不过他那一番泪洒纸面却叫林瑜难说,难道就因为这两个子嗣不成器,就要前头那么多将士的性命白白丢去吗?
  世袭制度的弊端就在于此,是以,林瑜才会觉得需要一个更加完善更加符合他新建起来的社会的制度。
  他也并不欣赏西方的所谓三权分立,还有多党制。党派相争的弊端太过明显,不过,明末东林一党独大而导致的可怕后果也实在叫人引以为鉴。
  宋时长期采用,而明初使用过一段时间后来被废的中书门下制度才是林瑜理想中的制度原型。枢密院、中书门下、都指挥使司、以及主管财政的三司,将军政财权三分。当然,不能全盘照搬。最重要的立法权必须独立,大理寺本就是管得刑名,改成法院的职责也不是什么难事。
  略略想得有些远了,林瑜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来,现在说这些实在太早,也没什么资格,他只当无聊之事给自己添一些乐趣。万一真有这一日,还要按着实际情况来。
  还是先看着眼前吧!
  林瑜自己知道,姑苏那边不能永久地隐瞒下去,这要是换了一个敏锐一点又负责任的好官,他的庄子叫人发觉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这一回的倭寇之乱反而给他提了一个醒。之前,他只当东番已经尽归朝廷所属,如今看来并不是如此。东番与朝廷之间彼此戒备的关系,反而给了林瑜暗度陈仓的机会。
  他并不觉得能将东番给吃下来,尽管他很想。毕竟在很早的时候,他就考虑过要在海外寻一块岛屿。不需要太大,却可以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能够叫他尽情的施展。对外可以扮成海寇,朝廷也管不到。
  只是一直以来,在海域这一块完全没什么涉及,就算是林瑜也不能凭空变出海岛来安置自己的庄子。
  这一回,他还是担了风险的。
  原本他是想着先去东番买海船,海图这种东西是不可能有的。但是,林瑜本来也用不上买,他自己就有、甚至可以说他手里的是这个世界上最详细的海图。
  对他来说,东番是一个合适的跳板。按照一开始的计划,海船买回来,如果可以就从东番出发,向北行去。不过两百公里,就能抵达林瑜心目中的岛屿群。
  是的,他计划中的海外据点,就是后世被称为钓|鱼岛的岛屿群,这时候这个岛屿还被叫做钓鱼台,岛屿上是不是真的无人暂时不得而知。
  钓鱼台就地理位置而言是非常要紧的军事要塞,只是一直以来都没有多少人关注它这方面的功用。
  它北望琉球、倭国,南看东番,向西就是大陆,本身资源也很丰富。附近还有着四个附属岛屿,并不需要向主岛一样开发,住上多少人。只要能驻守一到两个小队,与主岛相互守望就可以了。
  这是一个很合适的地方。
  但是,林瑜也说不准这时候的钓鱼台是不是真的无人,还是在东番的影响之下,或者,上面干脆就住着海盗。若是前者,少不得一顿扯皮,林瑜需要付出的代价就大了。但若是后者的话,相对来讲,事情反而变得简单了。
  如今,出现在兴化府的郑翼一行人却正是瞌睡送来的枕头。
  有时候,就算是林瑜也会想,这一辈子的老天爷是不是太善待他了。他一步步走到如今,除了自身的实力,不得不说时运也占了很大的一部分。
  原本姑苏送来的这百二十个汉子并没经历过海战,当然,陆战也不曾有过。林瑜唯一能仰仗的,就是他们手里的新式燧发枪,以及充足的弹药。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些汉子大多数都是姑苏本地出身,都不晕船。也经过一定的水面作战的训练,只是少少几次,聊做安慰。
  大海和内河的差距太大,并不是些许几次训练能弥补地过来。
  所以,只要能和东番达成一定的同盟,他就能将这一次有可能的损失降到最小。
  再次之前,必须先确定一下如今钓鱼台上的情况到底如何了,林瑜在脑海中的海域图上那个岛屿群的位置划上了一个大大的红圈。
  第72章
  建宁府这一回的大比放榜气氛不必从前。
  中了的固然狂喜,但是在大街小巷都议论着隔壁福宁州的倭寇之乱的时候, 就算是一大喜事也只能躲在房间里头偷偷高兴。
  特别是那些福宁州甚至于就是寿宁县来的生员, 可谓是人心惶惶了。
  现在的读书人五体不勤的多,像聂桓这样日日闻鸡起舞的已经是异类。也许是偶像效应, 在听他说过他们的林知府数十年早起练武, 从未有一日懈怠之后, 这个院子里的秀才举子们也跟着聂桓开始锻炼起来。
  还别说, 一开始的确吃力, 过了一段日子之后, 不敢说身轻体健,至少那些个身板纤弱的书生脸上已经有了一些健康的红润来。
  用聂桓的话说,就算倭寇来袭, 最起码能跑得过其他的书生了。
  “聂兄快别玩笑了。”其中体格最好的一个,拿过热巾帕擦了擦满是汗的头脸脖子, 道,“区区倭寇, 怎么能跑进建宁府来。”
  边上的读书人纷纷点头,很是赞同的模样, 只是刚结束的他们实在是没有余力去反驳聂桓的嘲笑。
  要真是区区倭寇,可没这么大的胆子窝在寿宁县里头不出来,难道不该是抢够了就逃之夭夭么?聂桓笑了一声, 也没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吓他们。再说了, 后面的那一句话他也是同意的,“这话很是, 总督已经领军开赴寿宁,怕是不日就攻克了。”
  说起这个来,刚经历过一场□□的兴化府人显然很有话说,道:“之前王将军攻城,据说只用了一晚上的时间?”
  “不是据说,就是只有一晚。”他们都是亲身经历了这样的一场灾难,就算一直龟缩在家中没有出去,但是一些消息还是知道的。特别是说话的这个家门之前还站过巡逻的兵士,“之前还城门紧闭,一觉醒来,王将军和林知府就进来了。”
  “不过,我听乡下的亲戚说,王将军早就围住了兴化府府城,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攻城。”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道,“好像还是林知府来了之后这才劝了攻城的。”
  听见这话的众人想起了之前兴化府的大疫,知府不作为放任他们生死,自己一病去了了事之时的绝望。那时候的他们哪里还能想象得到,如今他们还能好端端地站在建宁府参加大比。无论中了没中,至少好好的活了下来。
  在座的几位都是幸运儿,自己活了下来,家里也没有直系长辈去世,身上没有孝,这才能够前来考试。几人对视一眼,眼中是深深地庆幸。
  聂桓却皱了皱眉,这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听见了,毕竟谁都不是傻子,当初王子腾的大军驻扎在外,还是有过路的乡人看见。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没人知道王子腾到底在府城之外到底驻扎了多长时间,流言还是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