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可怜那书生举着杯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被这一番话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茅学政还和颜悦色地问他道:“你说是不是?”
  那书生低着头,飞快地回了自己的桌上,边上与他较好的便劝他道:“人家好好的,你何苦来招他。”说着,示意边上一圈看笑话的,小声道,“你还当他们好心不成,不过撺掇了你做那出头鸟。”
  他抬头飞快地看一眼坐在学政边上与他谈笑风生的林瑜,再听听边上的窃窃私语,不由得双颊泛出红来,懊恼道:“悔不该没听你的劝。”他原也没想怎么给林案首不堪,只是一时被人激得,就忘记了分寸。
  接着,便将上头发生的事说了。那人一听,笑着安慰他道:“这也罢了,学政当即发作出来了也好,便是掀过去的意思,下次万万不可在这般鲁莽了。”他看了眼举止雅致、容色兼美的林瑜,叹道,“林案首原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你又怎可欺他年幼呢?
  这一边,茅学政经这一事终于发现再这么拉着人,就有给林瑜招惹麻烦的意思了,这才放了人让他回了自己的案几上。
  林瑜略略松了口气,跟这些人精聊天也是一见耗费精力的事。现在能自在喝喝茶,吃点茶果也好。他伸手一端,便看到自己案几上原本一般的茶壶变成了专门放奶茶的暖壶,勾唇一笑。这茅学政,还真是把他当做自家小辈看待了。
  惯例做了诗,彼此品评一番,赞一通笑一通也就散了。林瑜虽然自己不吃酒,但是这样的场合,身上难免沾染些许酒气。他自己闻着不雅,便想着赶紧回去沐浴更衣。
  却见林珩自同窗中脱身出来,往他这边走,林瑜只好站住脚。
  “瑜哥儿,前头你让我打听的事有消息了。”一句话,成功地让林瑜打消了先回去的打算。
  前头也说过,林瑜母家两个正经舅舅,张大舅身上有举人的功名,在家打理生意。张小舅原在西山书院念书,张老太太见他文不成武不就的,便想着先给他定下亲。也不知这张小舅怎么想的,对着书院里的先生拿了家里的信说有事请假,对着家里又是另一番说辞。如此瞒天过海,这么一个大活人竟跑了大半年都没人知道,还是过年不见人回来,张大舅遣人去书院问了才知道,人早跑了。
  气得张老太太好几天没好好吃饭,还是林瑜亲自上阵,才算把老太太给哄好了。
  后来林瑜想着,一个人但凡要落跑,总会有些不一样的迹象。跑去哪里,也可从他平日里的举止推算一二,便托了同在西山书院念书的林珩打听打听。
  看样子,之前是顾忌着院试,才没说。
  果然,等林瑜在酒楼坐定,林珩匆匆地拉来了辛师兄歉意道:“之前院试还没结束,我想着又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前两天才特地嘱咐了师兄暂时先别说。”
  林瑜摇头道:“无妨。”反正人都已经跑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回来。林珩又是出于好心,不愿意在考试前打扰了他的心绪,对于参加同一次院试的学子来说,这份心性倒是相当难得。
  “张兄原与辛师兄最熟,瑜哥儿有什么要问的,只管找他就是了。”林珩把师兄往林瑜面前推了推,笑着功成身退了。
  辛师兄含笑打量了一下这个雅间,笑道:“所以,醉仙楼是你的产业?”他摩挲着手里的酒杯,轻声道,“张兄每每与我说自己有个了不得的小外甥,不意竟与珩师弟的堂弟是一个人。神交已久,林大爷。”
  林瑜沉默了一下,脑子转了转,放弃了原本只是想要问一下小舅的计划,起身道:“随我来。”
  但凡做酒楼的,都会常年留下一个空置的雅间,以防万一。醉仙楼也不例外,林瑜在重新打理这家酒楼的时候,就做好了打算。酒楼上下虽然看起来一目了然,但是林瑜巧妙地利用了人类视线的原理,在不起眼的地方搭了一条小道,直通后院。
  辛师兄跟着林瑜的脚步,跟着他来到后院。酒楼的后院一向是忙忙碌碌的,不过这些往来的人却一个个都像没看见他们一般,自顾自地坐着自己的活。
  来到一间四面无窗只有一扇小门的室内,林瑜请辛师兄坐下。
  “唤我宗平即可。”他这么说,林瑜也没什么表示,只是淡淡道:“那好,宗平,我来问你来答,只管说我那不省事的小舅是怎么说的就可以了。”不需要加上自己的理解,听懂了的辛宗平点点头。
  半晌之后,林瑜心里有了结论,他曲起食指轻轻敲了敲手边的桌面,抬眼看向敛着眸子坐在绣墩上看上去无比小心的辛宗平,手指顿了顿,难道是吓到了?他环视一周因为没有窗户,门又关着,只有烛光闪烁显得无比昏暗的室内,也难怪,他心道。
  “说完了我小舅的事,现在让我们谈谈你吧,宗平。”
  离开了那件昏暗的房间,便是林瑜都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睛,跟在他身后的辛宗平更是有再世为人之感。
  原路返回到原本的雅间,林瑜笑道:“劳烦宗平一直以来对我小舅的照顾了,有什么吃的用的只管和这里的小二说,也是我的一点心意。”辛宗平执平辈礼目送着林瑜走了,这才松一口气。
  明明没有说什么,他伸手摸了摸后脖颈,果然,都已经湿了。
  林瑜打马回了林府,将手里的鞭子往边上候着的小子手里一扔,问道:“今日开了正门?”官宦人家的中门很少开启,平日里常用侧门。不过今日想是有贵客,林瑜一眼看去,地上的印子还很明显。
  那小子弯着腰跟着林瑜匆匆地步伐,紧着道:“西宁郡王老太妃带着世子前来拜访,太太吩咐您收拾一下到后院去一趟。”
  林瑜眉头一皱,心道这是唱得哪一出,面上点头,道:“知道了,你去回说,我就来。”
  第28章
  既有客来,叫人一直等着着实不大好。幸好白术早就备好了衣裳, 沐浴是来不及了, 但是里外换了一身之后, 林瑜满意地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没有什么酒气。
  “老太妃带着世子, 这会子正在后院正屋呢。”白术轻声道,“太太招呼着,想是老爷还没下衙,是以叫您陪客。”
  也是,金焱半大的小子, 留在女眷堆里是不大像样,又不是谁都是贾宝玉。正好差不多的年纪, 可不就叫他陪着去。
  来到正屋里,林瑜一眼就见到了高坐正堂的老太妃和一边敬陪末座的世子金焱。贾敏见他来了, 像是得了宝一般,忙招呼过来。
  林瑜只扫一眼神色不同往日的金焱, 因着堂上两个两个长辈,不好多看, 恭恭敬敬地行了揖礼, 被老太妃一把拉住了,对着贾敏笑道:“这孩子,怎么就生得这么俊俏呢?”又道, “听说刚得了小三元, 真真是龙驹凤雏般的人物。”贾敏忙谦虚两句, 比不得世子云云。
  老太妃不赞同道:“你在闺阁里也是一般的直爽性子, 怎么出了阁反倒客气起来。”说着,忙忙地叫身后跟着的女官呈上表礼,林瑜一看,却是玉冠金带,彩绣锦衣,端得是锦绣辉煌。又有文房四宝,珍贵之处难以一一细说。
  贾敏一听老太妃这声气,便知道她是真心爱惜,便笑道:“我才来扬州,不及去拜访您,倒叫您先来看我了,可不是心里惶恐吗?”说着,又替林瑜谢过。
  “谢什么,我看着也只有瑜哥儿这般的人物配使这些。”老太妃是个耿直的性子,见贾敏不推脱,心里便高兴了,她又道,“你们年轻自玩去,叫咱们娘俩自在说说话。”
  贾敏忙吩咐着林瑜好生招待贵客,林瑜点头过后,便与世子两人退下。
  不说贾敏与老太妃原是熟识,两人久别重逢,另有一番话语。却说林瑜带着金焱去了前头的园子,如今春蕊新吐,嫩生生的倒也别有一番气象。
  林瑜赏得专注,对上金焱神思不属的眸子,便笑道:“我都没被你吓一跳,你倒摆出这样一张脸来?”
  金焱鼓了鼓包子脸,道:“你现在是春风得意,哪里知道我心里的苦楚。”他想起了老祖母的话,心里一团乱麻,哪来的心思听林瑜挤兑。
  林瑜轻笑一声,在寂静无声的园子里显得格外的清晰,听在金焱的耳朵里更似一声惊雷一般,他不约地看向对面,只见林瑜半拉头发束了起来,不再做总角样,平白就比自己成熟了许多。
  “让我猜猜你祖母怎么跟你说的。”林瑜正要开口,却见金焱冷肃着一张脸,左右看了看,示意在这里说并不安全。林瑜哂笑一声,道:“放心吧,不会有人听到的。”
  金焱皱眉道:“你怎么知道?”他就是躲在了院子里,才正好偷听到了那贱婢将自己的行动都卖给了他父王的亲随,这才逃过了一劫。从那之后,有了自己的亲身经验,他对这方面就谨慎了很多。
  “就凭这里的规矩是我定下的。”林瑜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然后道,“怎么,你还真笃定我一定能猜中不成,这般严肃?”
  金焱涨红了脸,瞪了眼笑容浅淡的林瑜,偏偏找不出词来反驳,心里又憋屈又愤愤,只好狠狠踹了边上的桃树一脚。
  林瑜收了笑,道:“有什么不高兴的,说出来便是,何苦来拿它出气。”又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你自己是个什么想头。”
  金焱都懒得计较林瑜把自己看得都没一颗树要紧,如今除了祖母还费心为他打算,谁还真的把他看在眼里呢?亲生父亲不满他头上戴着的世子这顶帽子,恨不能弄死他把它给收回。亲生母亲已经去了,母家懦弱派不上用场,后头王妃更不用说,面甜心苦、两面三刀,自小到大,他不知吃了多少的亏。
  半晌,他才道:“祖母想我拜林御史为师,读书科举,放下武学。”西宁郡王是军功起家的异姓王,如今在军中任有势力,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叫他彻底放弃世子的位置来保命。
  结果林瑜听了,却嗤笑道:“得了,也别拿这样的话来糊弄人,正经拜师科举,去金陵的西山书院不是更好,那里还有大儒。”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金焱,又道:“现在念书虽然还不晚,但是你底子那么差,真要等你学出来了,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林瑜只差没把那句看上去你也不是什么读书的料给挂在脸上了。
  金焱听了,不忿道:“你怎么知道我就学不出?”
  “那你倒是说说看,前头还在船上的时候,我一共看了三本书,是那三本?”林瑜问道。
  金焱一时语塞,强词道:“你看得书,我怎么知道,再说,都已经这么久的事情了。”
  林瑜哼一声,道:“我看得是两本书,并不是三本。不要你记得具体的书名,可是连这点小事都想不起来,你觉得你现在重新开始启蒙,来不来得及。”又笑道,“算啦,本来就是逗你的。”
  金焱忒愣了一双眼,听着林瑜笑道:“科举不科举的,对你们这样的人家来说重来都不重要。可惜的是,只要你活着一天,你的父王便不会放过你。”要不然,老太妃便不会匆匆地从姑苏来到扬州了。
  老实说,他们的到来还真是将林瑜给惊到了。按照林瑜的想法,只要老太妃在一日,就能护着金焱一日,甭管多久呢,只要金焱长大一些,老太妃自然能给他安排一条出路。想必,金焱下船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面对金焱的默认,林瑜叹道:“你那父王倒真是个狠人。”
  “祖母有去信,只是……”他难以启齿地住了嘴,不过一去不复返罢了,他的院子里甚至出现了不干净的东西。现在所谓的世子不世子的,倒不重要了,先想着怎么保命罢!
  “我猜,你祖母手里应该还一部分老西宁王手里留下来的人脉吧,只可惜她若真将这些交了出去,等待你们祖孙两个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林瑜轻轻抚着桃树上幼嫩的花骨朵,道,“怕是老太妃另有主意吧!”
  目送着贵客离门,贾敏对着林瑜意味深长道:“也不知这里哪来的香饽饽,这般招人。”
  林瑜不接茬,只是玩笑道:“若是过几日,您见我身边多收了一个人,可别吓到了。”
  贾敏美目一转,淡淡道:“哪一个大家公子身边不是长随小厮的一大堆,我早说你太简薄了一些,不是个体统。现在好了,我这便看人去,到时候别嫌麻烦。”
  林瑜赔笑道:“哪里敢呢?”
  贾敏作势点了点他的额头,这才笑着回了。
  夜班三分,便是林瑜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频繁地出现在醉仙楼的那一间密室中。看见,的确是被逼急了。
  昏黄的烛火摇曳,衬得在场三人的脸色诡谲不定。
  不同于早上之时的言笑晏晏,此时的老太妃容色肃穆,姿态却不再高端,她轻声道:“上午的话,我都听我这不成器的孙子说了。你猜的不错,那边已经等不及要他的命了。”
  “那么,您希望得到什么呢?”林瑜身上披着斗篷,声音浅淡,也没了装出来的情绪,“如果说,您只是想要保住他的命的话,应该会有别的方法,为什么会找上只能算是一个陌生人的我呢?”
  老太妃颤巍巍地笑了,道:“只有陌生人才最安全,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这么个理。”林瑜赞同地点头,然后话锋一转:“那您觉得,凭什么陌生人要接手这么一个大麻烦?”他其实无所谓,如果真的愿意收下这么个烫手山芋的话,自然也有自信扫清首尾,不叫任何人发现。不过,换句话来说,他又不是开善堂的,什么人都收。没看见他身边便是京墨一个小厮,也有着过耳不忘的技能么。
  “你觉得,老身手上还剩下的一些人脉,如何?”见林瑜果然这么说了,老太妃便幽幽地道。
  林瑜哽了一下,不意她居然这般耿直,因叹道:“我要军中的人脉做什么。”他顿了顿,微微有些难以置信道,“或者说,我在您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样人,以至于您以为我需要这个?”
  再说了,离老太妃她的年代都已经过去多久了,便是那时候的人脉又如何,人家认不认还两说。
  老太妃张嘴笑起来,一大把的年纪了依稀还看得见当初的英朗:“小子装相,给你好处,只管吃下便是。”又激他道,“怎么,担心自己吃不下?那你又何必来这一遭!”
  林瑜苦笑不得,摇头道:“好处不好处的另说,其实我更关心的,是我到底哪里漏出了马脚,叫您给看上了。”莫说救人什么的,那样的事,换一个早熟一点的世家公子也能办到。
  老太妃得意地笑了,道:“早在三年前,林松一家一个活口没留的时候。”
  第29章
  送走了老太妃,林瑜叹气道:“幸好, 像你祖母这样人还是很少的。”
  被留下的金焱脸色苍白, 强自笑道:“因为祖母目光如炬, 看穿了你的谋算?”
  “当然不是。”林瑜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道,“为什么你会觉得老太妃看穿了什么?”他的行动很隐秘,扫尾也干净,对于黄石的能力他还是很信任的。
  只不过,像老太妃这样, 完完全全地只靠着最后的结果,就认定了林瑜动了手脚, 偏偏还被她给诈了出来。真不知该怎么说,思维在某种程度上直白的可怕吗?
  不过, 这话就不用告诉身边这个家伙了。所谓的既得利益者即凶手的理论虽然有失偏颇,但是还是有点参考价值的。这种事, 他自己引以为鉴就好。
  “你在这里带上几日,回头自有人给你安排。”林瑜顿了一下, 道, “现在问可能有些晚了,但是,从此之后西宁郡王世子可就与你再无关系, 你真的甘心吗?”
  沉默了一会儿, 金焱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瑜, 里面的仇恨的火焰令人动容, 他咬着牙道:“区区一个位置算什么,早晚有一天我会将该我的全都自己挣回来。”
  都说落毛凤凰不如鸡,眼前这个倒还能看看。林瑜心里满意,面上淡淡道:“心气不错,不过那么远的事,还是等你哪天学出来了再说罢!”
  夜已经深了,就算是三分明月在扬州的维扬也是有宵禁的。
  林瑜浅浅的步子踏在青石板上,身上披着白色的大毛斗篷,却完全不惧会不会有人发现。辰子是地支的老人了,不至于连这一点事都办不好。
  老太妃年轻时大约真是一个女中豪杰,林瑜想着,掩在斗篷底下的嘴角勾起。一个能在丈夫逝去之后,收拢了大部分的军中势力,直到现在还牢牢地把着其中一部分的人,难怪如今的西宁郡王如此忌惮。
  恐怕,在他的眼里,回到了老太妃身边的世子才是真正潜龙入渊,更有威胁。这才步步紧逼,不将他杀死不罢休。
  可惜,留在京城对金焱来说也很危险。真正的两难,老太妃怕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做主抛开所谓世子身份的禁锢,干脆的跳出局中,倒有一条生路。
  一个郡王爵,说放弃就放弃了,也不知他下了多大的决心。不过,若是没有这一份心气,老太妃怕也不会拿出这一份养老的依仗来,替他打算。
  说到底,如今的西宁郡王是庶子,本和老太妃没什么亲缘。就算金焱的生母是老太妃母家出身的又如何,对于那样风风雨雨都经历过的老人来讲,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