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
  安康老娘本在晒着太阳编筐,此时也站了起来,背耳的高嗓门问赵如诲:“亲家哥儿,你带我家如玉上镇上可是有事儿?”
  赵如诲压低了声儿道:“这老不死的咋还不死。”
  如玉一听要她换件好看衣服,自然知道哥哥没安好心,白了赵如诲一眼道:“哥哥你也真是,我一个寡妇家家儿的,穿什么鲜亮衣服?”
  赵如诲许是喝了点儿酒,这时候已经伸着手来拉扯如玉的胳膊:“快快儿的,有人在镇上等着你了。这一回,不但你要掉进福窝儿,连哥哥我,也能借着首富家的生意,重新振奋咱们赵家啦!”
  一听这话,如玉就知道赵如诲所说的,仍是金满堂。
  她一把甩开了赵如诲,见安康也在门上站着,连忙回头喝道:“安康,去把你大伯叫来,只说咱家来混人了,叫他给我赶来!”
  安康一溜烟儿跑出门,连院子都不出,隔着低矮的院墙就叫起了陈传。如玉甩开赵如诲的手,隔窗将针线筐放进了西屋,小脸儿拉了寒霜在院子里站着,赵如诲此时仍还强撑着:“我是你娘家哥哥,谁来我也不怕,不就是陈传嘛,叫他来,我倒要跟他理论理论。他兄弟当年五两银子就把你给拐走了,在这家里当牛做马五六年,早都替他家攒够了本儿,如今你就该跟我走。”
  他话音才落,一阵沉沉脚步声,冲进门来的不止陈传,还有陈金。一进门,陈传一把撕起赵如诲的衣领就将了拷到了墙上,随即捏起拳头问道:“他大舅,安实还没过三七,你就来抢人了是怎的?”
  如玉转身进了西屋,关上门又合上窗,盘腿坐在炕上闷闷做着针线,乍耳听着外头赵如诲与陈传两个吵闹的声音,咬牙暗骂道:狗咬狗,一嘴毛,咬吧,打破头撕破脸才好了。反正我日子不好过,大家日子都别想好过。
  *
  这边张君出了如玉家,站在缓坡上的溪边簇眉看了半天那院子里的热闹,转上上了垭口,便见肩上背着斗笠挎着褡裢的沈归在垭口上站着。他这样子,显然是要走了。
  张君抱拳问道:“沈先生这是要走?”
  沈归低头忍着笑道:“不过回来看一眼老母,既看过了,还得去干那行脚走贩的营生。至于我家,没什么好翻的,朽木烂椅,翻坏了也修不好它。张兄,恕沈某直言一句,这里没有你想要找的东西,若你不信,自可掘地三尺,只记得徜若刨了我家祖坟,记得收拾骨头填埋上即可。”
  虽然说张君翻的狼伉,但凳子是如玉坐坏的,而他还真没有到要刨沈归家祖坟的地步。
  张君面色十分诚恳的迎上沈归:“不瞒先生,我也不过是半途接到密令,才听说有这么档子荒唐事情。果真要是你偷了那东西,以我一个弱书生想抓也抓不住你,不过应付差事而已,咱们各行其便。你看可好?”
  沈归再不言语,冷笑了两声,背着褡裢转身往垭口后头,仍是往山里头走了。
  张君目送沈归离去,长舒一口气。
  在垭口上站了许久,那一袭袍子,叫春日里微暖的风吹着,垭口两侧的桃花皆在绽枝,一丛丛的迎春花,艳黄不过,俗气不过,完全不是如玉画里的颜色,没有那样的清冷艳丽,就如这山村的世态一般,一眼是恶,一眼是善,善恶不能分明。
  万幸的是,他总算不必和沈归穿着一样的袍子,在她家屋檐下等饭了。
  *
  既如玉不肯往镇上去见那贵人,那贵人便要屈尊到陈家村来见如玉了。次日一早,陈家村村头上,村长陈贡带着村东头的一群男子们,穿的人模狗样,站的五王八猴,依次排开了等着。约到农村晨起吃干粮的时刻,大路上远远而至一趁八人大轿,先有八个黑衣壮汉抬着,再有八个黑衣大汉在旁换肩,此外另还有随从若干,一路简直威风凛凛就来了。
  陈家村这一头人群中已经起了骚动,人人皆在悄声言语:金满堂啊,听闻秦州知府见他都要底三分头的,他竟真的来了。
  就算首富,也不过是个下九流的商人而已。但无论那一行当,做到了首字,人人自然就要尊他。这不,陈贡一挥手,待轿子落地的时候,一群乡民们已经在柴场上齐齐的躬腰高叫着:“草民们见过金老爷!”
  掀帘子的,是一只软绵绵,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儿。魏氏就在柴垛后站着,对着百岁娘子撇嘴道:“瞧那只小胖手儿,端得一只挖钱的好手!怪道他能做首富了。”
  这小胖手儿上四指齐齐戴着四枚金镶宝石的戒指,从红到蓝到绿到墨,叫阳光闪耀着,简直要晃瞎了乡民们的眼睛。
  陈贡上前牵起那只手,意外的,下来的竟不是个小胖子。面白肤细,双眼皮深深,个子略矮的一个男人,穿的是一件白色内袍,外套藕色长衣,因那肤白,一个五十岁的男人,竟然也能压住那鲜亮的颜色,还有十分的贵气。或者有钱保养的好,除了肚子有点大以外,他简直是个书生模样。
  魏氏赞道:“说他五十岁谁能信?咱们村的男子们,除了沈归,也没谁过了三十还有他的年轻相貌。”
  她这回是真的拈酸吃上了醋。她那堂妹,人材还没有她生的好,卖去给这金满堂作妾,一村子的人也曾笑话过,将那金满堂形容的像个能吃人的怪兽一样。日子过的再苦,魏氏总还能以此开解自己:就算陈金再差,我也是他的妻子,他也再不能纳妾的。
  可今日见了这金满堂,魏氏才真的委屈起来。这样风度相貌的男人,白得一回睡都是福气,她那堂妹给他作妾,他连她一家都能养了,真真人的福气难料。
  有赵如诲这个娘家哥哥作引导,陈贡反而要退后几步。几十个人簇拥着,如迎佛菩萨下降一般迎着金满堂往如玉家而去。
  金满堂边走边看,边叹道:“如诲啊,不是哥哥我教训你,你这孩子办事情太不地道。这地方那里是能住人,能息养人的地方?”
  赵如诲一边点头称是,笑着伸手把金满堂往上领着。
  *
  如玉早起送饭才知沈归走了,不得已又准备把那衣服改瘦一点,送给陈金穿。改完袍子才晾了点麦子与粟子准备淘洗了要磨的功夫,便听得自家门外又是一阵十分热闹的脚步声。
  金满堂不必人领着,先就进了如玉家的大门。站在门上看了许久,光瞧那背景,宽衫不掩纤姿,行走利落脚步生风。再她一转身,鸦鬓鹅蛋儿脸,细白的腻肤叫太阳照着,一双柳眉下清波似的眼儿,悬鼻下肉嘟嘟两瓣唇微嘟。以他的老辣眼光,端地还是个处子之身。
  金满堂不由一声暗赞:赵如诲这厮虽是个混人,一句话却没说错,这赵如玉长大以后,果真是如花似玉!
  如玉正在晾粮食,侧过身子也正簇眉望着那略有些眼熟的男人。六岁那年,她随父亲到渭河县金满堂家里,还着这人抱过的。那时候他就这个样子,如今仍还是这个样子。
  如玉那知赵如诲竟把这样一尊神给请到家里来了,她一边拍着手上的粟子一边问道:“可是金伯伯?”
  赵如诲已从后面窜了进来,连声叫道:“别叫乱了辈份,我叫他一声金哥,你也得这么叫。快叫你家那老婆婆准备茶饭,怎么能就叫金哥这样站着?”
  魏氏已经从诸多人的身后,连自己带两个姑娘都撕扯了进来,连声应道:“奴家这就去替金老爷准备茶饭去。”
  她一边摘着如玉的围裙,一边堆着笑儿凑近了道:“论起来,奴家当是要叫金老爷一声姐夫的,我那好妹子,这些年可在您家过的好么?”
  金满堂身边有名份的妾室至少不下二十,天知道那一个才是她妹妹。况且,这一回金满堂来相看的,还是魏氏的媳妇辈。金满堂那样精明的人,自然不肯与这些俗妇们多作攀缠,所以虽然面上仍是笑笑呵呵,却也对着赵如诲暗暗摆手。
  赵如诲虽然落魄,可从小惯会看人脸色。此时连推带搡将魏氏往厨房推着:“要备茶饭就备茶饭,余话不要多说?”
  金满堂仍是笑嘻嘻的,捏着拇指上那一两寸宽的羊脂玉扳指转着,招手叫陈贡到近前来,仰着脖子半眯着眼道:“我欲要与我这小妹妹多说几句话儿,这院子里不该有的人就都清出去,等我们兄妹说完了,咱们再聊咱们的,陈兄以为如何?
  陈贡此时扬手,手底下一群人连安康老娘都给捉弄走了,不过片刻之间,这院子里就剩了金满堂与如玉两个。魏氏鸡贼,躲到了厨房案板下,此时仍还乍乍耳朵偷听着。
  自打安实丧去,如玉家就仿佛成了块兵书上所说的必争之地。先来条狗,转了一圈儿,给条狼吓跑了。再来条狼,转一圈儿,又给老虎吓跑啊。如今这老虎堂而皇之坐到庭园中,如玉自己竟就想不到还能有那路神仙能对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