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苏令蛮翻了翻册子,发觉上边没说,便干脆在旁听苏玉瑶细说。
  每一年的考核,俱是升学考。
  由低阶到中阶,中阶段到高阶,如苏玉瑶这般,入学一年直接升入中阶者,大有人在。
  这等通常都是在幼时便由家中请了先生事先启蒙过的官宦人家,但如寒门,本身束脩都是向书院申请减免的,从前又一无根底,考核连通过都难,更别说升阶——除非是极其聪颖之人,否则通常都需在低阶呆上许久。
  合格,并不代表便能升阶,还得优秀,尤其中阶到高阶,便要难得多了。
  低阶到中阶,三年不升,便会拒收;而中阶到高阶,五年不升,也会辞退。
  “阿瑶以最低年龄十一入学,一年升中阶,去年结院考,虽说合格了,但距离升高阶还差一大截。”
  苏玉瑶嘟囔着嘴道。
  苏令蛮听得眼皮子狂跳,心道:若到时候连个中阶到考不过,丢人便要丢大发了。
  她在定州之时,因暗中与大姐姐很是较了一番劲的缘故,虚虚念了几年书,得了一笔能看的字,可京畿与边地的师资毕竟有差距,何况她于诗词一道上当真是狗屁不通,一点天赋都无的。
  其实亦是她自己找不准定位了。
  她一手草书能得国子监廪生的称赞,言其与王沐之相差仿佛,又能从刘轩那眼刁的那换出两坛梨花白,便可见一斑了。起码光字一科,上头的先生便教无可教了。
  “你说的我都糊涂了。”
  苏令蛮揉了揉脑袋,正说着,后边便传来一道清亮的嗓子:“阿瑶阿瑶,你今日来得倒早。”
  只见一瘦条条没四两肉的小娘子笑眯眯地跑了过来,身量比本就不高的苏玉瑶还矮了小半个头,苏令蛮这一高挑个儿在她身边一站,便跟带了孩子似的。
  来人先与苏玉瑶打了声招呼,抬眼偷摸地觑了眼“小巨人”,才拉拉苏玉瑶袖子自以为没人听到的压低嗓子:“苏三娘,这大高个儿是哪来的?”
  “倒是怪好看的。”
  苏令蛮垮了脸:大高个儿?……
  苏玉瑶黑了脸:“阿可,我现在行四了。”
  罗意可正是鄂国公府左邻居礼部侍郎家的二女儿,邻里邻居的,经常同路碰上,时间一长便与苏玉瑶混熟了,性子不差,就是脑子有时有点轴,这下一听,登时明白了过来,悄没声地“哦”了一声,掩嘴对苏玉瑶道:“你们那地儿又过来的亲戚?”
  苏令蛮在一旁听得无奈,大约能明白这小娘子是有点缺心眼了。
  苏玉瑶两边都介绍过,罗意可便乖乖地跟在了苏玉瑶身后,并不敢轻易往“大高个儿”身边凑。
  苏令蛮倒是诧异这缺心眼居然也考上了中阶,一身海棠红跟偷穿了大人衣裳似的。
  苏玉瑶将被打断的重新捡了起来介绍,罗意可偶尔在旁补充两句,三人倒也处得其乐融融。
  “书院聘请的先生,俱都看在墨国师面上才过来的一方巨擘,个个都有真本事,若精力能跟上的话,阿蛮姐姐还是多多益善的好。”
  “听着倒有许多。”
  罗意可小小心地道:“可不?累死个人。”
  她人小小一只,说话也跟蚊子叫似的,苏令蛮听得有趣,便道:“怎么个累法?”
  这方面罗意可是有一大堆苦水要诉的。
  她那阿娘逼着她一连报了八门,就为了圆当年没入书院的遗憾,她这一管小蜡烛可不止是两头烧,苏玉瑶也不免拍了拍她肩,“唉”了一声。
  “御、射、舞、乐、书、画、香、厨、数、绣,还有两门必修的礼和容。”
  苏玉瑶摆着指头数,“除开必修,起码得另选上三门,否则必会淘汰。”
  苏令蛮有点懵,也掰着手指头想,但凡动手脚的,于她便是轻而易举,御、射两门几乎是手到擒来,而书一道她草书也还不错,三项吃的老本钱,没甚好怕。
  倒是舞艺、调香和西洋画,她都极有兴趣,这么算来,统共也要六门——
  在不知考核标准之下,便不免犹豫了。
  毕竟若选了不合格,也会被撂牌子啊。
  “说起这考核,虽说王二娘子向来假模假式的,但确实是个能人。”罗意可仰头道:
  “她去年升高阶考,十门全报了,竟得了舞艺、操琴、厨艺和数术四门魁首,另六门也都得了优秀——实乃神人。”
  苏令蛮“啊”了一声,不免想起杨廷将这神人王二娘退婚一事来。
  “阿蛮姐姐,你欲报哪几门?”
  第107章 人心浮动
  罗意可也不免歪着脑袋,好奇着鄂国公府这新来的小娘子打算如何选。
  据她出嫁的姐姐说过, 苏府那边来的人, 没几个有自知之明, 眼皮子浅又虚荣轻佻, 头一回来书院, 都会选个八门九门, 偏生又没半点子根基, 待个一两年呆不住,便会灰溜溜从书院退了,依着国公府安排各自嫁人。
  只是——不知道这位十足貌美的大高个儿有没有一点眼力见了。
  苏令蛮装作没看到这小不点的暗中打量, “唔”了一声问:“非得现在就选?”
  “倒也不是。”
  苏玉瑶抚了抚下巴, 沉吟半晌才道:“若阿蛮姐姐举棋不定,不如与代掌说说,先每位先生那听过一堂, 再作抉择如何?”
  其实苏令蛮入学已经比同阶晚了三个多月,如今正值春末夏初,暖风宜人, 可再过一月便是炎炎赤日, 书院再放上两个月的“避暑月”, 上半年满打满算的正经学习时间不过只有一月。
  再次,苏令蛮如今年已十四,明年便会及笄,而长安小娘子多数十一便入学,本就比上不足——
  至于定州那边的情况:据苏玉瑶从前所见, 当真是看不大上的。
  边地民风彪悍,武力强劲,可到底闺学水准有限,从前来国公府“暂歇脚”的小娘子们个个基础极差、几乎是不学无术,便连当初她一个小了许多的孩童都比不上。
  纵苏玉瑶对苏令蛮观感不差,挺喜欢这位二姐姐的相貌性情,可也并不敢对此抱有多大希望。
  苏令蛮却不在意这两人如何想,眉头将将舒展开,笑得跟花儿似的:“还有这法子?”
  “想来行得通。”
  苏令蛮掸了掸手中册子,笑嘻嘻道:“那我便不急着做决定,一会寻代掌通融通融去,阿瑶,你可得帮我。”
  声音娇滴滴软绵绵,让苏玉瑶这半大的孩童骨头都凭空轻上许多,一拍胸脯便应下来了:“好,没问题。”
  在旁的罗意可忍不住侧目而视——
  她这长时的邻居和同路人何时变得如此乐于助人?
  趁没甚人来,苏玉瑶与罗意可领着苏令蛮趁机将白鹭书院兜了一圈,些许关于书院课堂的常识、某些先生的癖好,都毫不吝啬一一说来,直听得苏令蛮新奇不已。
  初阶春水绿,中阶海棠红,高阶龙胆紫。
  随着日光兜转,自东而起渐渐往中天而去,各路小娘子们纷至沓来,呈络绎之势,期间春水绿和海棠红交织,而龙胆紫不过片鳞半爪,百中无一。
  是以书院中便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状:倘或有一服紫女学生过来,便如众星捧月,人人纷纷以目送之,歆羡之情几乎将整个书院都填满了。
  苏令蛮看着苏玉瑶目中的赞叹,不由咋舌道:
  “这待遇,与我们那的太守也差不离了。”
  苏玉瑶不以为然地瞥她一眼:“你道我们书院的都是何等样人?二品三品的父兄比比皆是,还有那世家勋贵之女,区区一个边郡太守,她们并不如何放在眼里。”
  罗意可亦点头赞成:“我白鹭学院统共有学生八百之余,可服紫尚不足五十之数,人人皆以服紫为目标。”
  而这些服紫女学生,结业后,起码是婚嫁不愁的,父兄也更会敬重其意见,保不定还会再出一个谢道韫来光耀门楣——
  “若是嫁过人的妇人,便不能来书院么?”
  苏令蛮不无好奇地问。
  苏玉瑶听罢不禁翻了个白眼:“书院虽未出具明文规定,可女子嫁人了自当在家操持家务,相夫教子,哪有这脸面和时间来书院学习?”
  “若是嫁人又和离了的呢?”
  苏令蛮的异想天开逗笑了两人。苏玉瑶这才觉出苏令蛮果是与她们土生土长的长安人不大相同的,或者说……更异想天开、不拘一格?
  “京畿为我大梁国都,天然的政治名利场,纵使升斗小民要婚嫁,还需看一看对方家底几何。何况是我等官宦世家?”
  苏玉瑶负手而立,看向前方错落有致的一居室,面上第一次露出不疏于年龄的成熟和清醒来:“家族联姻,多为朝堂之外政治的衍生,和离并非易事,除非正式撕破脸皮。便和离了又如何?家中老父母怜悯娇儿,无非是养在身边,或再寻一门嫁了。”
  “如何还能顶着和离之妇的名头,来白鹭书院与我等小娘子们争夺名额?”
  苏令蛮抿了抿唇,并不赞同苏玉瑶对和离之妇的鄙夷,摇头道:“国师初办此院本就为了天下女子,若有向学之心,为何要分嫁不嫁人、和不和离?岂非本末倒置?”
  学无止境,自当有教无类才是。
  何况光嫁人前短短的十几年时光,又如何能学到多少?
  常说女子多艰,世多儿郎鄙薄女子,可此时看来,女子自己也给自己人为地画了个圈,将自己圈进在这圈里,还引以为荣。
  苏玉瑶一怔,再想张口辩驳,却又哑了,一甩袖愤愤道:“阿蛮姐姐若是参加清谈会,恐怕无人能是你对手!”
  “说得好!”
  正僵持间,一阵清脆的击掌声响起,但见一服紫女子越众而来,亭亭立在三人面前,一双黑漆漆的瞳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苏令蛮,赞道:
  “这位小娘子能不被世俗之念所囿,胸襟宽阔,甚好。”
  “谢氏灵清,敢问小娘子何人?”
  苏玉瑶一脸兴奋地扯了扯苏令蛮:“阿蛮姐姐,这可是陈郡谢氏谢七娘。”
  服紫的?
  苏令蛮眨了眨眼,这谢七娘看上去与她年纪仿佛,身量比之自己只矮了两寸不到,是京畿里难得能见的高挑。虽面貌只得清秀,却浑身透着股故纸陈书堆养的出的书卷气,让人一见舒心——
  腹有诗书气自华,说得约莫便是这种。
  便那“神人”王文窈,琅琊王氏养出来的娇娘,亦不曾见过这般的气息。
  不过第一眼,苏令蛮便生出好感,忙盈盈福身:“苏氏二娘,苏令蛮。”
  她并不顶鄂国公府的名头,可苏姓一出,几乎是人人侧目——鄂国公府这苏姓家族的做派,可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
  但看小娘子容娇貌美,一身白底墨染曲裾亭亭玉立,鹤立鸡群于众人之中,仿佛这满堂春色不及一人,心中不免异样,又是鄙夷又是可惜地想:
  不知这位,能在书院呆上多久。
  纵花枝料峭春风得意,可又能盛放上几时。
  谢灵清这人是书院里出了名的书呆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铺在故纸堆里作研究,从来独来独往,不拉帮结派,便每年考核也没甚名利心,挑个三项考过优秀,便不肯多费心思争魁首了,是以在书院中名声远不及王文窈——
  可谢世名声清贵,又有一个在书院当先生的谢道韫先生,旁人并不敢轻易招惹于她。
  她亦不大在乎旁人如何着想,只停了停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