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接连几次,墙里便飞出了一道长缰绳。
  第45章 螳螂捕蝉
  杨廷维持着同样的姿势, 在梁上呆了有一个多时辰。外边黑沉沉的夜压了下来, 独孤勇的军帐点起了牛皮灯,幽暗的光恰恰罩在了帐前的一张长几上。
  一壮一瘦两位大汉围着长几你来我往地喝酒,看得出颇有些交情。
  粗壮些的有一双浓眉, 一挑便显得有些凶恶:“我说老弟啊, 这整个军营里, 也就你最得我心, 我阿爹非得抬举那不知打哪来的狗杂种来打压我, 他亲生的还我亲生的?”
  “哎哟,自然您是亲生的, 您亲生的!”
  崔笃行殷勤地为独孤勇又斟了杯酒,他属独孤信中军帐下的一员大将, 若独孤信不在, 这中军帐便是他全权代领,但这人素来懦弱,又好个溜须拍马, 独孤勇当他是个垃圾桶, 钟辛谅干脆就当他是个垃圾了。
  “那姓钟的算个什么东西,我呸!”独孤勇啐了一口,看得出喝得高了:“等, 等哪天爷爷我非得收拾了他去!”
  独孤勇这车轱辘话自喝酒那一刻起,便已经倒腾来倒腾去地不知倒腾了多少回,换了旁人早就不耐烦,偏这崔笃行脾气好, 只一个声地应承,马屁拍得独孤勇是浑身舒坦。
  杨廷收回视线,身旁趴着的暗卫无声无息地递来一个蜡丸,他看了眼军帐,独孤勇喝得酩酊,暂时不会有什么纰漏,示意暗卫继续守着,双脚一个倒挂金钩,勾着房檐一个挺身便转了出去,完全没惊动账前两旁的守卫。
  捏开蜡丸,身旁的甲一压低了声道:“苏二娘子成功地说服了陆雪衣,还跟着陆雪衣进了西营。”
  杨廷似没听着,一目十行地将蜡丸中的纸条看完,才慢吞吞“哦”了一声,问:“她自个儿提的?”
  甲一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是,苏二娘子自己跟着去,说要将这事办得妥妥帖帖不出一丝纰漏。”
  “来了多久?”杨廷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了一声蠢。
  “约莫有一盏茶功夫。”甲一深深地垂下脑袋:“可要加派人手去守着?”
  “不必。”一双深邃的眼,比夜空上水洗过的星辰更迷人。大雨不再势如瓢泼,渐渐停了下来,一轮弯月静悄悄地探出了头。
  杨廷脑中晃出了苏令蛮那张圆扑扑犹如银盘的脸蛋,轻描淡写地想着:一切还看她自个儿造化,若成,就送她一份大礼;不成,那也只能怪她命不好,殷勤错了地方。
  “你在此等候,若人来,给个暗号。”杨廷朝西营方向看了眼,万家灯火影影幢幢,将黑夜暗藏的杀机点缀得柔和而婉转。
  足间一点,人已轻飘飘地上了屋檐,无声无息地入了军帐。
  甲一面无表情地想道:主公确然要比那游墙的壁虎还厉害。
  军帐内,独孤勇满腔怨气,崔笃行唯唯奉承,酒壶又换了个新的,满帐的酒气,几乎要将人熏醉了。
  暗卫朝他打了个手势,示意没甚异常,杨廷才重新趴回了原来的地儿。
  静静地又等待了半盏茶功夫,账外突得传来一阵急促的猫叫。
  “叫什么叫!发春呢!”独孤勇半眯缝着眼,朝外吼道。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小兵朝里应了声:“小将军,可不是,这春天到了,夜猫子也得有点动——”
  正说话,话却卡在了喉咙口。
  前面一行匆匆来了一群人,个个甲胄加身,来势汹汹,最后还缀着一个小白脸和灰衣小子。
  小兵脸面啪地行了个军礼,口里的话是不太客气的:“钟将军与我东营井水不犯河水,今个儿怎么突然登门?”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独孤勇喝酒上头,听到外边动静猛地就站了起来,还没走到前面,帘子便被一把掀了开来,怒道:“姓钟的,你来干什么?”
  浓浓的新鲜的血腥气和着风被带进了军帐,钟辛谅右手的陌刀还在淋淋地往下淌血——显然刚才那小兵被祭了刀。
  “你们杀了阿西?”
  钟辛谅没理他,全副披甲,整张脸藏在了厚厚的铜片后,笑意不到眼底,他瞥了眼崔笃行:“你们在喝酒?”
  “军营重地,不得饮酒!”他提高了声音,手一抬,长长的陌刀便被拔了出来,呼呼风啸着朝独孤勇砍去!
  “钟某这就为军中清理蠹虫!”
  说时迟那时快,独孤勇一个揉身,脚尖一错,扯着崔笃行便躲开了这必杀的一击,嘴里哇哇叫道:“好你个钟辛谅,老子就知道你狼子野心,竟然敢趁着我阿爹不在,便想杀我祭刀!老子这就宰了你!”
  独孤勇向来勇武过人,可到底喝了酒,力不从心,腰间的剑拔了两下没拔出来,手脚一个迟钝,“呼啦啦——”
  一个人头栽在了地上,溅了一地的血。
  任谁生前再神气,可这落了脑袋,尸首分家,也着实是难看。独孤勇的大脑袋滴溜溜地转到了崔笃行脚下,死不瞑目似的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崔笃行一个激灵拉开喉咙喊:“杀人啦!钟将军杀了独孤小将军啦!”
  这一声,犹如惊天地泣鬼神,原本松懈的军营倏地冲出无数军士来,几个千夫长执着长矛没头苍蝇似的冲了进来:“哪儿呢哪儿呢!”
  钟辛谅收回陌刀,只觉得今天的一切透着股诡异。
  独孤勇力大无穷,两人从前比试,他从来不占上风,怎今日就跟砍瓜切菜似的容易,莫非还是饮酒了的缘故?
  此时独孤勇的东营炸了,千夫长看着地上分成两截的身体都傻了:“钟将军!你当真杀了小将军?”
  东西两营因两位将军的互相瞧不惯,从来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龃龉甚多,眼见钟辛谅得了失心疯,千夫长们手执长矛围了上来。
  钟辛谅一个冷哼:“就凭你们也想抓我!”
  他身后一个亲卫蓦地从袖袋中抽出一管响炮,“啪啦啦啦——”一阵剧烈声响过后,东营的兵士们发觉,西营兵士早就整装待发地将他们整个营地围在了中间。
  整洁的军容对上一大半连裤腰带都没系好的狼狈之师。
  苏令蛮冷眼旁观,这钟辛谅果真不是小觑之辈,不过短短时间,便已做出了一挑主将、二围溃师的决定,能短短时间便将西营无声无息地安排在此处,算是难得的将才。
  “不瞒各位!钟某行此举,也是迫于无奈!”钟辛谅拔高声音,往前行一步,几个千夫长不觉往后退了几步。这一进一退,几人都出了军营,崔笃行安安静静地亦跟了出去,手里还万分珍惜地捧了个人头。
  “根据可靠消息!独孤老将军在赴赏梅宴时,饮酒过量,得了急症,人已经没了。”钟辛谅声泪俱下,看得出这伤心不是装的。
  底下的东营开始乱了。
  有机灵些的混在人群中高声问:“你有何证据?”
  钟辛谅甩出独孤家主令,熊熊燃烧着的火把中,家主令纤毫毕见。
  “钟某在城中有可靠友人,如今匆匆来报,钟某一时心急,来与独孤小将军商量,没料他在这般至关重要之时还在饮酒作乐,对老将军出言不逊,钟某一时义愤,两人推脱之下,这陌刀竟错手将小将军杀了,钟某有罪啊。”
  这番话,有警告,老将军已死,兵马司他说了算;亦有粉饰,这些兵士大多对独孤勇观感一般,虽与西营有龃龉,但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投奔他的可能性还是极大。
  钟辛谅笃定这懦弱过了头的崔笃行不会说话。
  孰料——他此番料错了。
  崔笃行捧着独孤勇脑袋牢牢的,犟着头道:“钟辛谅狼子野心,竟然趁老将军尸骨未寒,便冲入小将军军帐,杀人了事!一切并非无意,而是故意杀人!”
  “你!”钟辛谅气急,威胁地看着他:“笃行,说话前,你可要好好想想哪句是实话,哪句是瞎话!”
  杨廷在房梁上看了一场好戏。
  崔笃行一改懦弱,高昂着的头透出几丝挺拔,道:“我崔笃行向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小的们,你们说可对?”
  “对!”
  “老将军对钟将军可是不薄,先救将军于水火,又将钟将军一介布衣提拔到如今,不看僧面看佛面,便小将军再无能,也不该成为你夺权的牺牲品!钟将军凉薄至此,若有朝一日登上了大司卫,我等又如何有安危保障?”
  这话鞭辟入里,简直是说到了底下兵士的心坎里。
  在这守着,这些兵士除开几位将军养的私兵,大部分兵士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谁想跟着一个残暴的将军送了命?
  这下本有依附心思的东营兵士都歇了这打算,此时见崔笃行正气凛然,若独孤老将军不在,中军那一块也他领着,纷纷道:“崔将军,莫如我等便跟了你罢!”
  钟辛谅这才看明白身旁这一直扮猪吃老虎之人的野心。他龇了龇牙恨声道:“崔笃行!你狠!”陌刀在大庭广众之下,却是不能再挥过去了。
  西营的兵士在外等着指令,崔笃行斜眼看天,朝外也放了个炮筒,这炮筒声奇怪,两短三长,不知从何处窜来的中军兵士也从黑夜里沉沉涌来,与东营兵士将西营包了饺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钟辛谅哈哈大笑起来:“崔笃行啊崔笃行,我果然小瞧了你!”
  崔笃行一惯懦懦的面上舒展开,精气神便完全不同了,瘦还是瘦,但看着极有气势:“营地外三里,长郡奉天陈兵三万。钟将军,你还是莫挣扎了。”
  随着他话落,营外杀声震天,有人顺着李子树爬上去一看,下来时几乎面无人色:“有军来袭,人数未知。”
  崔笃行双手往下压了压:“不必惊慌,友军。”
  钟辛谅似有若无地朝身后瞥了一眼,陆雪衣素淡的青衣料子在夜里淡得几乎看不见。他移开眼去:“你待如何?”
  “东营和中军如今尽握我手,钟将军还是好好地当你的西营大将军,至于大司卫……还是由崔某不才当了吧。”
  崔笃行慢条斯理地丢出了一条重磅消息:“朝廷不日便有旨下来,将军今日擅杀独孤小将军之事,某也会帮将军掩下来。”
  “你是朝廷之人?!”钟辛谅这才明白过来,恍然大悟,原来是朝廷要褫了独孤老将军,才使了这套连环计。
  从那姓杨的京畿贵客来,便是一环扣一环的陷阱。先与罗太守设宴钓鱼,老将军昏头昏脑一头撞了上去,将命给轻易送了,还打探出他与陆雪衣的隐秘奸情,着他来说服自己杀人夺权,最后再由这不起眼的钉子,夺了这功勋。
  甚至……今日这独孤勇醉酒无力,怕也是这人的手笔吧?
  心计委实深不可测。
  如今他西营兵士腹背受敌,营外杀声震天,便他西营将士再能征善战,也无法敌过自己数倍之师——何况这哀兵之师,如今已将这满腔仇恨都洒在了他身上。
  不费一兵一卒,便夺了他定州兵马司的大权。
  “崔笃行,你真行!”钟辛谅恨声道:“我们走!”
  崔笃行手一伸,东营兵士拖拖拉拉地分开了一条道,让这一行人出了包围圈。苏令蛮顺势留了下来,陆雪衣朝她点了点头,跟着钟辛谅扬长而去。
  接下来崔笃行整顿军务,整合东营与中营,唯一个西营因钟辛谅带兵有道,俱是忠心之辈,崔笃行不想内耗,便还是任由钟辛谅带着。
  此时月已上中天,杨廷大马金刀地坐在崔笃行的中军帐里,翻起了过往的行军册。
  崔笃行掀帘进来时,发觉那灰衣小子跟鹌鹑似的缩在角落里,兀自点了点头,人已到了杨廷面前,跪了下去:
  “拜见主公。”
  “唔。”杨廷目露赞许:“你做得很好,你母亲与妹妹,我已派人去长安接来,不日便到。”
  崔笃行惊喜地抬起头:“多谢主公!主公神计!若非那些散入的暗卫控制风向,笃行也没法这般快便将东营整合了。”中营素来他经营得很好,倒也不担心。
  “只是独孤老将军那里……”
  兵营里,大多数还是向着那一位的。
  杨廷冷哼了一声道:“这你莫担心,证据俱在,待我向朝中请旨,你做这大司卫便名正言顺了。届时再将那老匹夫罪行昭告天下,便无人再敢置赘!”
  独孤信盘桓日久,为一己私利,竟将长郡、奉天的兵防布阵图送给突厥,使大梁北疆饱受突厥兵乱之苦,长郡、奉天之民,十室九空,颠沛流离,便死一万次也不够的。
  当军人,便该堂堂正正出战,龟缩在这半步兵营里,享受着朝廷军饷荣光,却不愿担责,行这诡谲之道,天当诛之。
  崔笃行为这计划,已在此潜伏三年,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喜不自禁之下,又连磕了几个响头:“主公英明,免我定州兵马司内讧之苦,笃行,笃行……”
  一时竟有涕泪纵横之感。
  苏令蛮在旁看得津津有味,这么一个大郎君也行这小儿女态,哭哭啼啼,看来这主公当得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