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当谢光抬头看到崇楼上站着的孟阶,他竟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已经这样落魄了,还能到什么地步。
  他听到后面的响声,转身后就立即明白了。他全身都颤抖了起来,脑海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再告诉他‘快跑’,可脚下就像生了根一样,根本动弹不得。
  他瞳孔越放越大,几乎看不清到底是谁向他扑了过来。他只感觉了冷意,原来是衣袖被生生的撕了下来。他脑海里的念头越来越强烈,脚下突然生了风一般,就往回跑去。可侯在左顺门前的众人却一窝蜂的扑了上来,他被扑倒在地上,重重的力道震得他浑身的骨头都碎了一般。
  真是太疼了,他咧着嘴,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接下来的却是十几人的拳打脚踢,后脑、背上、腿上,嘈杂的声音在他耳边渐渐消失。
  孟阶就站在崇楼上,看着谢光已经僵硬的尸身被侍卫拖下去,清冷的眼眸十分的平静。
  不知何时,天上竟飘起了雪花。左顺门前那一滩血迹,很快就被白雪掩盖住了。
  第一百五十章
  黄昏时就刮起了风, 宋琬坐在笼了火盆的暖阁里, 却手脚冰凉。喜儿端着热水从外面进来, 看到宋琬就坐在敞开的扇叶下发呆,一股子冷风吹进来, 炕几上的宣纸落了一地。她连忙将热水放下, 把撑着扇叶的木撑拿下来。
  “夫人……”喜儿喊了几声宋琬,却见她没有任何反应,只好拽了拽她的衣袖。
  宋琬这才扭头看向喜儿, 涣散的眼神稍微聚焦了一些,“喜儿, 今儿是什么日子?”
  “夫人忘了,今儿是九月二十三。”喜儿不免蹙了蹙眉。清晓的时候宋琬问过一次, 中午用膳的时候又问了她一次, 算上这一次,已经是第三次了。
  宋琬‘哦’了一声,将手中的汤婆子递给喜儿,“这个好像凉了。”她目光怔愣,眼中却含着晶莹。
  孟阶说过几日就来青州接她, 可这都快过了两个月了, 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前几日朝廷里传来谢贼一党伏诛的消息, 她心里就揪得慌,总觉着哪里不对。
  寇怀倒是捎来了一封书信,是孟阶的亲笔,上面写着让她再等几日的话语。她心里微微安定了一些, 可还是忍不住担心,直到昨日她无意间听到罗谓和宾客的对话,才知道孟阶被下了刑部大牢。
  她当时就瘫软在地上,脑子却十分清醒。孟阶既让她再等几日,那就有他的道理,她等就是。
  喜儿换了汤婆子的热水,递到宋琬手里道,“夫人,您都一天没睡了,要不今儿就早早地歇下?”宋琬从昨儿到现在都没有合眼,气色极是不好,喜儿有些担心。
  宋琬好大一会子才点了点头,“好,咱们先去看看母亲。”她搀着长几站起来,对着菱花铜镜抹了一些脂粉。
  罗谓说唐云芝还不知道孟阶出事的事情,她这个儿媳妇自然也不能露出马脚。雪宝还在凝羡堂里,她要接他回来。
  喜儿给宋琬拢上斗篷,主仆才沿着小道去了正房大院。冷风簌簌,刮在脸上像是刀割一样。
  罗谓从衙门里回来,刚走到穿堂前就看到宋琬从屏门那里过来,他快走了几步,赶到宋琬进凝羡堂月亮门前堵住了她。
  宋琬回头看到是罗谓,福身行了一礼,“罗伯父。”
  罗谓看她敛着眸子,眼圈下面有淡淡的青痕,就知道她昨晚没有睡好,皱了皱眉道,“我去打听过了,京城这几日倒是没有动静,你放宽心好了,孟阶一定会没事的。”
  或许没有动静就是最好的消息,宋琬捧着汤婆子的手紧了紧,她勉强扯了一抹笑意,“我知道了,伯父。我会好好地等孟阶回来的……”
  她这样说,也是在劝慰自己。
  进到正堂时,雪宝已经在炕上睡着了,秋芸拿了小被褥将他裹住抱在怀里。唐云芝一心都在雪宝身上,并没有察觉出来宋琬的不对劲,她道,“天冷,你明儿就不要来定省了。”
  宋琬拿出一对护膝给林嬷嬷,又和唐云芝道,“母亲,这是琬儿前几日做的护膝,里面加了一层银狐毛,你试试看合适不,琬儿再回去改。”
  唐云芝的膝盖是老毛病了,一到冬日就酸疼不已。宋琬看底下的丫鬟给她做护膝,也比着尺寸做了一个。
  林嬷嬷在唐云芝膝盖上比了一番,正好合适。唐云芝就让她把护膝收了起来,含笑道“这么冷的天,也难为你有这个孝心。”
  她想起宋琬这几日都在指导罗衾刺绣,又道,“也只有你在,衾丫头才能坐得住。”
  宋琬就抿唇笑了一下,唐云芝这才提起孟阶的事情,她好些日子没有收到孟阶的信,不免有些担心,“阶儿这些日子可有消息?”
  “有。”宋琬早料到唐云芝会问,点了点头道,“孟阶他说朝堂上公务繁忙,只怕还得过些日子才能抽出空来接我们娘儿俩。”
  唐云芝知道孟阶进了内阁,倒是很理解,她笑了笑道,“我倒希望阶儿年下才回来呢,正好留你们在这里过年。”
  孟阶总归是姓孟,她也不能老是让他们一家人住在罗府。
  宋琬就笑,“那我回头和他说说。”
  罗谓刚刚又拐回了前院,他打着帘笼进来,宋琬便福身退下了。
  半夜风就停了,宋琬躺在床上眯了一会,又从梦中惊醒过来。她出了一头汗,爬起来望了望四周,又扶着床帐大口大口喘气。
  喜儿听到动静也醒了过来,她拿了绸帕给宋琬擦额头上的汗,蹙眉道,“夫人,你做噩梦了?”
  宋琬靠着引枕,好大会子才缓过来一些,“嗯。”她梦到孟阶被押到刑场上,刀起刀落,地上洒的全都是血。
  “喜儿,你说夫君他会没事的吧?”她垂着眼眸,攥着锦褥的手不停地在抖。
  喜儿看宋琬嘴唇干裂,下床倒了一杯温水。她听到宋琬这样问,就用力的点头道,“当然会没事的,大人可是阁老。”
  宋琬看到喜儿眼里的坚定,突然有些恍惚。她怎么就忘了,前世孟阶也是在这场围剿中站到了最后,现在他也必然有办法转危为安。
  要不然他不会只让她等的。
  白日里罗衾来找宋琬做女红,倒分散了她一些注意力。只是到了晚上,宋琬就忍不住胡思乱想,她闭着眼,使劲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境抛之脑后。可每到半夜,她都会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她想哭,可怎么都哭不出来。
  就这样熬了两日,宋琬望着镜中憔悴的自己,有些不敢相信这就是她。她试着往脸上扑了一层一层的脂粉,可也掩盖不住眼底的淤青。
  清晓醒来后,宋琬就去了廊下。西跨院里的树木都落光了叶子,唯有窗前的两棵樟子松依旧青翠欲滴。
  雪宝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吵着闹着要宋琬。秋芸就将他抱了出来,他看到宋琬,支着小胳膊要她抱。
  “娘娘……”他现在已经能将两个字连在一起喊了。
  宋琬扯着嘴角笑了笑,给他指证,“是娘亲,不是娘娘。”
  小家伙‘咯咯’直笑,还不停的往宋琬怀里钻。宋琬无奈,只好将他抱到怀里。喜儿就站在宋琬身后,看她身形一晃,连忙伸手扶住了她。
  宋琬这几日消瘦的太厉害,养出来的双下巴早就没了,不止脸颊凹陷,就是手上都能看到一条条青筋,有些触目惊心。
  喜儿眼里已经有了泪水,她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夫人,外面冷,咱们还是进屋吧。”
  用过早膳,宋琬躺在罗汉床上小憩了一会。她这一次并没有做梦,却突然惊醒了过来,外面的亮光很是刺眼,她抬手遮了遮。
  双雨就坐在脚踏上做针线,她看到宋琬醒了,斟了一杯温热的茶水捧给宋琬润嘴。
  喜儿就在这时候冲了进来,快十月的天,她跑的满头是汗,激动地咽了一口口水,扶着腰道,“夫人,大……大人来信了……”
  宋琬执着茶钟的手一松,她顾不得掀去身上的被子,光着脚就从炕上跳了下来,接过喜儿手中的信。当看到上面写着的四个大字——吾妻亲启,她的两只手就颤抖了起来。
  她紧紧抿着嘴唇,面色看起来却很平静。她按部就班的撕开信封,拿出信笺,一直看到左下角的落款,才伏在小炕几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喜儿看在眼里很是难受,等到宋琬缓过来一些才出声道,“夫人,是寇将军亲自送信来的,你要不要见他?”
  原来孟阶怕宋琬着急,就特意嘱咐寇怀让送信的人快些。明月当时也在场,她闻言就让寇怀自个来了。
  明月刚有了身孕,寇怀哪里不敢不听,骑了他的‘追风’就往青州赶来。明明两天的路程,让他紧赶慢赶一天半就到了这里。不仅马累坏了,人更是累坏了。
  罗谓已经让人带着他去了客房休息。
  随着这一封信的到来,宋琬的一颗心也逐渐安定了下来。她指了指茶盘道,“我喝些水。”她这几日几乎快要把身体熬坏了,嗓音也有些喑哑。
  宋琬又重新施了脂粉。到了前院,却被告知寇怀已经去了客房休息,宋琬想他也是一路急赶着来,必是累极了,便没有再让人吵他。
  回去的路上,宋琬的身形一晃,差点摔倒,幸得喜儿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宋琬还想去凝羡堂看望唐云芝,喜儿就皱眉道,“夫人,咱要不先回去歇一会,太太要是见到你脸色这么差,定会挂心的。”
  宋琬真的是疲惫极了,眼前的景象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点了点头道,“好。”
  回到听雨堂,喜儿打了热水给她擦脸,一转身却看到宋琬已经睡着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大结局
  孟阶回到青州这一日, 正好是小雪。天气也很应景, 从五更就飘起了雪花。唐云芝从成阳伯夫人那里得了一瓶桂花酒, 便留了宋琬在凝羡堂里用晚膳。
  暖阁里笼了一个大火盆,宋琬只穿着一件秋香色的袄裙, 额头上还是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意。雪宝已经能扶着炕桌站起来, 他趴在小炕几上,抓着盘子里的枣泥山药糕就往嘴里填,糊的满嘴都是, 还不忘扭头瞅宋琬一眼,咧着小嘴巴笑。
  宋琬嫌弃的嗔了他一眼, 他就支着两个小胳膊往宋琬怀里扑,一双小腿还不能走稳, 踉踉跄跄的跌在半路。宋琬伸手护了他一把, 他就顺势扑到宋琬怀里。
  “娘娘……糕糕。”他小手里还攥着半块山药糕,咧着小嘴举到宋琬面前。
  宋琬哭笑不得,拿了绸巾擦去他嘴角的碎屑,指正他道,“是娘亲, 不是娘娘。”
  他觉着好玩, 还是‘娘娘’‘娘娘’不停的叫。宋琬就揉了揉他肉嘟嘟的脸颊道, “你要是再喊娘娘,娘亲就不吃糕了。”
  他就立马改了口,“娘亲,吃糕糕。”两只黑黝黝的大眼睛还盯着宋琬转。
  一屋子的人都被他逗笑了。
  唐云芝就坐在一旁, 笑眯眯的说,“我家雪宝最聪明了,叫声奶奶让祖母听听。”
  这时就从外面跑进来一个小丫头,“太太,夫人,孟大人回来了。”
  她话音未落,就听帘笼声响,走进来一人。孟阶穿了一件玄色直裰,外面披着银狐皮的鹤氅,腰间挂了一块佩玉,是竹梅双喜的图案。
  宋琬在听到‘孟大人’三个字时,身形就已经僵硬住了。她低着头,不由攥紧了手心里的山药糕,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在嘴边。
  孟阶阔步走到唐云芝面前跪下,磕了一个头。
  唐云芝早已经激动地站了起来,她从榻上下来,双手搀扶起孟阶,“阶儿,让母亲好好看看你。”
  孟阶加封吏部尚书兼任武英殿大学士的诏书下来后,唐云芝才知晓孟阶之前被下了刑部大牢。
  她原本还责怪宋琬不给她说实话,当她叫了宋琬过来,看到她削瘦的模样,所有的话语都被堵在了嗓子眼。
  她虽没再说什么,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忧的。毕竟那是刑部大牢,进去的人可都要脱层皮。
  孟阶在刑部大牢并没有吃多少苦,就是在那里静待了两天又被放了出来。除了这两日急着赶路,脸色有些发白而已,和之前比并没有什么变化。
  但看在唐云芝眼里,她还是心疼的掉了眼泪,孟阶只好出声安慰,“母亲,孩儿没事。”
  唐云芝拉着孟阶的手又细细看了一番,才想起一件事来,指着站在一旁的宋琬道,“快去看看你媳妇,你在京城这几日倒没什么,她可是担惊又受怕,人都瘦到不成样子了。”
  孟阶进门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宋琬,只是唐云芝在这里,他才勉强忍住自己将她抱到怀里的冲动。她太瘦了,小巧的下巴早没了之前的圆润,苍白的脸颊还有些凹陷,雪宝拉起她衣袖的一角,能看到纤细的手腕不经一握。
  当他的目光移到宋琬交握在一起的手上,看到原本白皙的手面青筋暴起,心里像是被针猛然扎了一下,细细的疼痛从心窝一直蔓延到全身,痛的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不知道这几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微微喘了一口气,向她走过去。
  宋琬抬起头,和孟阶的视线对上,她看着走过来的他,却往后退缩了一步。
  孟阶就伸手拉住了她,克制的道,“我骑了两天的马,有些累了,你让婆子多烧些热水。”
  宋琬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愣了一下,又点点头道,“好,那我去厨房看看。”她说着就要出去,孟阶却又拉住她道,“不急,我想先回听雨堂。”
  他的意思是让她一起回去。不等宋琬反应过来,他就拉着她的手到唐云芝面前行了一礼,“母亲,那我就和琬琬先回去了,明儿再来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