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那话搁在安阳心里挺悚然,薛人玉是个人精,虽然他不会对自己推心置腹,但有些见解还是精辟的;韩攻这人太刺头,父皇不喜欢倒是真的,但又不得不用,这样的人就算日后位极人臣又如何呢?看太尉的晚景就知晓了。
  她忧心忡忡出了三道宫门,整个人如堕云里雾里,宫人们同她行礼也看不见,直到走出西华门的时候,迎面跑来一个拿风车的小孩:“吹起来咯!”
  那孩子猛冲过来,安阳浑然不觉,撞在她腰腹上,“哎哟”一声踉跄。
  前后左右都来搀扶,随侍大骂:“瞎了你的狗眼!”一脚正要踢去,被安阳所阻。
  后面跑来个急匆匆的宫女,看见是安阳公主,吓得慌忙跪伏在地,头贴金砖道:“奴婢该死,这是养在太医院的小徒,冲撞了宫主凤驾,真是罪该万死!”说着自己给自己掌了两个嘴巴,又拼命叩头,眼睛却使眼色让小孩靠过来,意思想保他。
  安阳看那怯生生的小女孩,原来是内宫豢养起来以后专门给后宫看病的女医,也才六七岁年纪。
  安阳看着那张小脸一直发怔,喃喃道:“他也差不多大了罢……”
  “公主。”侍女搀住了她,安阳及时醒过神。“没什么,你领她回去吧。”
  “多谢公主开恩,还不快谢恩。”那宫女按着小女孩的脑袋,在地上给安阳磕了三个头。
  ……
  谢冰卿这几日心情极好,不说她自己,就连旁人也能感觉到最近她在韩园地位的变化。
  前日端午宴,来了位外客严公,姨母谢氏要韩攻和她起来跟严公敬酒,这意思也很明显,谢冰卿仍为了矜持,仍是半推半就的态度,意外的是韩攻,他竟然听话地从了,换作以前他一定会摆脸色。
  灵芝和连翘都认定,这是要谢冰卿坐稳了入主韩府的一个预兆,纷纷恭喜自家姑子。谢冰卿素来自傲,过去的一段时间,她几乎用赖的住在韩园,丢了不少脸面,虽然自己硬挺着不说什么,但心中还是不忿的。
  如今,风水轮流转,她也听说了姨母肺病的事情,心料韩攻可能是被姨母说服,急于要成婚满足姨母的心愿了。她心中又是庆幸这肺病来得及时,又勾起过去在韩攻处受的种种冷遇,委屈不已。
  谢冰卿这人平时眼高于顶,本不是好说话的人,她进入韩园以来,看不起未来的两个妯娌翟氏和褚氏,所以除了自己两个贴身丫头,基本只同表弟韩楼说过几句话,其他找不出一个能聊天的朋友来。她更觉这家人对她实在不够尊重,心中早就积攒了许多不满。
  这股不满意,终于在一次聚会上头爆发出来。
  七月初书院里有个诗画品鉴会,来了城里面诸多名流,谢冰卿故意三番五次在姨母面前提起想去看,于是谢氏便要求韩攻去的时候一定要带上她。
  结果两人一去,谢冰卿跟着他寸步不离,韩攻想甩脱都难,韩攻又是众人里头的焦点,大家自然而然聊起了韩攻的婚事。
  韩攻仍是老口径,只说没成亲打算,意思让谢冰卿别想了。
  众人都起哄,说韩攻不老实,以后成亲了要被新妇教训。谢冰卿面生冷傲,心中隐隐得意——姨母都快要病死了,难道你还要眼睁睁看着她死不瞑目?她不相信韩攻会在这件事情上违抗谢氏,尤其是,每次她一搬出韩迟的遗子小公子,韩攻就急成的那个样子,显然他是个重情的人。
  一些本□□媛姑子们也来了,围着谢冰卿羡慕,问她想要一个怎样的郎君。
  谢冰卿知道这件事整个韩家必然都会求着她了,尤其姨母谢氏,于是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硬气,夹杂着长久以来受到的委屈,昂首傲然道:
  “我要个能给我摘星星的男人,如若不能,那婚事也便罢了!”
  这话一出口,大家都呆了。
  谢冰卿嘴角隐隐含着微笑,看向人群中面无表情的韩攻。星星自然摘不下来,这事简直是一个刁难。
  但是只要这话传扬出去,世人都会知晓,不是她谢冰卿追着韩攻,而是他韩攻拼命求着她!
  ☆、第025章
  025
  白素在府上的差事越做越顺手, 伺候韩攻日常不在话下,那只富贵鹦哥也喂得顺当,于是王妪便准允她跨院走动,这几日因为采薇要兼着去西院伺候,忙得有些力不从心,王妪便让白素接替一些采薇的活。
  采薇原本是老太君院子里的人, 为何要去西院, 这话还要从那被贬成粗使丫头的香罗说起。香罗原是西院二房的人, 因被发现和二郎韩筹私通, 落了个魅惑主子的罪名,原本翟氏极力主张将她打发出去,可是秦姬留了个心眼, 怕香罗真有了身子,那就是他们韩家的种, 便留下香罗观察一阵。
  事后倒也证明, 秦姬颇有先见, 没过多久香罗果然身体不适, 找来医匠一瞧,真的有喜了。
  女人怀孕,常常可以一步登天, 尤其在韩园这样的人家。秦姬马上禀明夫人谢氏,在西院收拾了一间清净屋子安置香罗。
  西院的丫鬟个个样貌俏丽心思精明,既然前有素娥,后有香罗, 早就开了丫鬟抬妾的先例;谁都想凭借这个升个台阶,都打着讨好韩筹的主意,于是互相勾心斗角,更别提会互相照顾了。把香罗交给这些人照顾,秦姬也不放心,就跟夫人要求新调两个丫鬟来使。
  要说丫鬟,府里面人手都紧张,就是东院的褚氏身边人手多些,男有两个书童蓝田和田,女有丫鬟独山岫岩。可是褚氏跟西院交恶,一听说消息,马上装病连筷子拿着都哆嗦,一副迈步都需四五个人搀扶的衰弱相,夫人也就不便开口了。
  于是,夫人将自己的大丫鬟派出去了一个红绣,另外跟老太君请示过后,要了北院的采薇过去帮手,这才解决人手的问题。然后着管事的去外面物色新的丫鬟,收两个进府上做人手储备。
  据说其间二郎韩筹整个过程都没过问一句,他直管下种,不管生也不管养,让母亲妻子一圈人为他忙得乱乱团转,不过到了最后要买新丫鬟的环节,终于闻风过来插了句嘴,张口便要求买两个模样俊俏些的。
  秦姬终于再也忍受不了,开弓赏了儿子两个大嘴巴:“滚回去读书!”
  韩筹灰溜溜地缩回书房找秋蝉丫头诉委屈去了,少不得一番红袖添香软言抚慰。采薇还要忙着给胃口挑剔的香罗张罗吃食,于是她在北院的一些活计,全部落到白素头上。
  白素夜间练功有所长进,效率也高了起来,白天就有更多的精神忙活,采薇每天必办的一件事,就是给祠堂的韩氏先祖们牌位挨个“擦身”。
  这虽然不是整个韩氏宗祠,只是韩攻父亲这一支子系单独在家设立供奉的祠堂,但也有几十个牌位可以摆,全部要干干净净擦完,然后侍奉香烛,也得花上半个时辰。
  白素观察过,摆在最高处的韩氏牌位,都要往前推三个朝代了,中间做侯爷的还有两位,可以算得上不世出的望族。
  这日,她正从弓高侯的牌位擦到博阳侯的牌位,忽然听外面起了一阵喧闹声,伴随着几个女人惊叫扑腾,还有不知什么东西从外面飞进来,打在门框上,“啵啵”地两声弹响,滚到了白素脚边。
  白素放下博阳侯,捡起来一看,是颗小石子儿。
  她捏着小石子走到天井院,只见谢冰卿和两个丫鬟灵芝连翘主仆三人惊叫着绕着那棵老槐树东躲西藏,一个小孩拿着弹弓,正接二连三朝她们发射石子,一边叫一边笑:“丑女人,别躲!”
  白素吃了一惊,想说谁胆子这么大,定睛一看,那小男孩七八岁年纪,穿一件福字纹绸缎褂子,儒童打扮,精细的眉眼几分似曾相识,看来就是北院的小公子了。
  这位小公子听采薇说起过,白素过去也没接触,只知道他从小失诂,也没有母亲,一直养在老太君身边,甚得宠爱。没想到却是个无法无天的主。
  小公子一边用弹弓发射,一边观赏谢冰卿主仆惊慌恼怒的模样,拍手大笑。
  白素走过去,一把拿住小公子的弹弓:“小主人,不可以这样子。”
  小公子眼珠子转过来一瞥,不耐烦地:“没你的事。”然而竟拗不过对方的力道,弹弓已被白素拿到手里。
  小公子顿时瞪着她,目光中几分狠戾。
  谢冰卿捂着胳膊,两个丫鬟揭起袖子来一看,惊叫:“淤青了姑子!”回头啐骂小公子。
  小公子大怒:“弹弓还给我!”白素藏到身后。他上来便要揪扯厮打,白素步伐灵敏,看似一步步缓缓后退,小公子却怎么也摸不到她的身体。
  谢冰卿知道这是老太君身边得宠的煞星,又有韩府的丫鬟在,她不会对小公子口出恶言落人话柄,只是淡淡劝阻自己的两个丫鬟:“算了吧,他年纪小,又死了爹妈缺乏教养,自然就只能如此了。”
  这话轻描淡写,却直戳小公子的最痛处,小公子放过白素,果然恶狠狠瞪着谢冰卿。
  “你胡说,我娘没死!”
  谢冰卿不慌不忙,带着一丝笑意反问:“如果她没有死,那为什么不来看你呢?”
  小公子呆住了。
  “那或许她没有死吧,不过,那也是不疼你爱你了,所以把你抛弃了,”谢冰卿道,“被抛弃的孩子,真是可悲可叹可怜。”
  小公子眼睛发红,全身散发着戾气,像一只发狂了的小野兽。
  白素吃惊不小,这谢冰卿说话真够戳心,三言两语把这孩子变得更加暴戾,这样下去,脾气只怕越来越糟。
  “我要杀了你——”小公子突然朝谢冰卿猛冲过去!
  谢冰卿不怕争执,但最怕动手,慌忙向后退,灵芝连翘拦在小公子面前。
  小公子横冲直撞,张嘴就是一口,灵芝放声哭嚎。
  这一下惊动了不少人,老太君领着杭妪丫鬟婉清匆忙赶到。
  灵芝不敢打老太君的心头好,只能忍痛被咬,她的手背早已鲜血淋漓,小公子还似狗一样咬住不放。
  老太君跺着拐杖:“荒唐,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杭妪和婉清上去好劝歹劝,连拉带扯地把小公子和灵芝分开,血流得满地都是。
  灵芝她天生晕血,一下子晕了过去。谢冰卿站一旁脸色铁青。
  连翘急忙搀扶著,哭着道:“老太君,您可要位咱们家姑子做主啊,这,这小公子实在也太不讲理了!”
  老太君问明事情前因后果,原来,那谢冰卿一大清早来找韩攻,要他带自己上街逛,却不料碰上了来找采薇的小公子,不知怎么惹他不快了,小公便用弹弓追着打了一路。
  老太君闻言,斥责小公子:“怎么可以这般没规没矩,冰卿丫头是府里的贵客,快同人家陪个不是!”
  谢冰卿闻言一呆,什么,陪个不是就完了?这小畜生又是打人又是咬人,害得自己如此狼狈,老太君莫不是打算就此放过吧?
  她这厢犹疑不定,小公子那边却是死犟不吭声。原来这小子娇生惯养,既然嫌恶谢冰卿,根本不可能张嘴跟她道歉。
  杭妪和婉清又在好言反复劝说小公子道歉,可是他就是紧咬牙关,怨恨毒辣的眼神死死盯住谢冰卿。
  谢冰卿被这道眼神盯得心里发毛,只道这孩子绝非善茬,若不杀杀他的威风,以后自己入主韩园要何以立足,便也不来显示大度表示宽容,只冷冷不做声等着他道歉。
  于是场面一度僵住。
  也许是看这样下去实在太难看了,老太君冷哼一声,举起那根紫檀木雕虎头的拐杖,发怒道:“你这不肖子孙!”
  那根拐杖高高举起,却是轻轻放下,跟猫挠痒似的,在小公子肩膀上蹭了一下。
  小公子却如受重杵一般,哇地放声大哭,撒泼打滚不止:“大母打我,大母打我!”
  白素简直目瞪口呆,这就完了?她摸一下都比这个重。
  老太君长叹一声,对谢冰卿道:“冰卿丫头,这孩子被老身宠坏了,你就看在老身薄面上休要同一个孩子计较,说到底,他还小,什么都不懂。你是知书达理的人,定然不会怪罪于他的,是么。”
  谢冰卿冷眼相看,她没料到,老太君居然做戏到了如此虚假的地步,这不是藐视她和谢家又是什么?她愤怒地在心中记下了这笔账,脸上挤出淡淡的笑容,不卑不亢欠欠身道:“冰卿自然不会的,老太君也不要太苛责小公子了,倒底他年少无知,不怎么懂事。”
  又有谁知道,她心中恨毒了这小畜生,不过这样的性格和脾气,谢冰卿也料定了小公子将来必毁于此,人贱自有天收,欲要害之,必先宠之,让他横行霸道惯了,早晚出一大祸事。
  谢冰卿和哄着小公子走掉的老太君各自去了,小公子的哭声一路远去,祠堂里又清清静静的。
  白素叹了口气,把弹弓放到神龛,站到马扎上,继续给博阳侯牌位擦身。
  教白素没想到的是,也就是因为这个弹弓,竟然教小公子记恨上了自己。
  没过两天,小公子就借口采薇不在,叫白素过来服侍梳洗,当着她的面,不是打翻脸盆就是摔扁铜镜,白素给他洗脚,还被甩洗脚水,幸好她躲得快,才一滴也不沾身。
  可偏偏的,白素躲开的越是敏捷,小公子越是报复不到她,整人的心思就愈发毒辣,更加变本加厉,滚烫的茶水也敢往白素身上甩。
  白素憋了一肚子火气,真不知道采薇过去是怎么忍小公子的。
  她本想找机会跟采薇取取经,怎么对付小孩子,但还没来得及,就被韩攻叫去。
  七月头,又到了半年一度去各个田庄查看土地和收点账册的时候,往年这个时候都是谢氏亲自去,今年谢氏身体不好了,韩攻便打算替母亲去。
  因为白素功夫好,所以韩攻除了带着敖管事和钱管事,还打算带上她。
  白素求之不得,正好可以借此机会避开小公子。
  韩家的田产广大,马车一路出了城,先来到离西城门最近的田郊,那是两倾桑田,夏日炎炎,翠绿的桑叶下面挂着紫青交错的果实。
  那田庄的楼管事亲自过来领路,带一伙计,那伙计抱着一盛着清水的铜盆,专挑大颗的紫色桑葚摘,摘下来放进铜盆里浸洗一番,然后放进楼管事的银盘里,呈上来给韩攻。
  韩攻一路走一路吃,在庄子高头走了半天,白素也跟着他吃桑葚吃的嘴唇染紫,还没到午饭的时辰,肚子便已经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