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众人齐声响应,闹哄哄地簇拥着甘怀霜离开。甘怀霜行了几步,却又停下,转头望着笑盈盈跪在一旁的莲生,眉宇间神色不定,有些欣赏,有些爱惜,亦有些挥之不去的忧虑。
  “莲生姑娘,你兰心蕙质,七窍玲珑,令我甘怀霜也是叹服。今日准你在我甘家香堂做香博士,以后还望你继续刻苦上进,须要牢牢记得:守小心,方能成大事,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是!谢谢东家!”
  莲生扑倒在地,认认真真地行了个稽首礼:
  “莲生记住了!”
  ——————
  寒冬旭日,有着别样的温暖。
  甘家香堂后园入口,那高大的月亮门前,是一道胡杨木砌就的门槛。寒来暑往,年复一年,来来往往的众人踏在门槛上,已经将它踏出一道深坑,坑沿光滑明亮,仿若用心打磨的一般。
  莲生挽着自己的小包裹,跟着管事陈阿魏出了厨房,沿着曲径,兴高采烈地走向后园。经过这道门槛的时候,莲生低头看着那深坑,不由得心潮翻涌,一脚踏上去,下意识地停了一停。
  真不容易啊。
  进甘家香堂做工,已然四个月整,这还是第一次名正言顺地,踏入后园的月亮门。这一刻,来得如此缓慢,如此艰难,令莲生这一脚踏过去的感觉,像是踏越了千山万水,沧海桑田,像是自此转世为人,与前半生挥手告别,脱胎换骨,浴火重生。
  挽紧自己的小包裹,弯起眉眼,翘起嘴角,昂然踏过门槛,踏入她的新里程。
  前方小径,路分三岔,左边荟香阁,右边凝香苑,前方就是香神殿。莲生只有那次替乌沉送茶进入过凝香苑,荟香阁和香神殿都是从未涉足,此时见陈阿魏熟门熟路地转向左边,当即快步跟上,好奇地求教:
  “敢问管事,凝香苑那里是上品香博士,荟香阁又是几品香博士的所在呢?”
  陈阿魏负手而行,淡淡答道:“除了那八个人之外,全都在荟香阁。”
  “啊?三品以下的都在?那岂不是要有数百人?”
  “五百九十五人。嗯,加上你,五百九十六人。”
  莲生张大了嘴巴:“这么多人,都在荟香阁吗?那岂不是要有五百九十六个房间?”
  “哈!小丫头想得美。”陈阿魏笑了:“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上品香博士那样,有自己单独的香室?这五百九十六个人,总共只有两个房间罢了。要不怎么说上品香博士矜贵呢?评不到三品,就只能和大家挤在一个大堂里制香。”
  “哦……那不同品级的香博士,到底是怎样划分呢,境遇差距这样大。”
  “你师父没给你讲过?”
  “……没有。”
  “噢。”
  陈阿魏想起乌沉那凶暴的模样,不禁也大起同情之心,当下掰着指头,认真讲解起来:
  “香博士的品级嘛,是东家亲自定的,最下为七品,评一个‘形’字,所制香品,只是好闻,以香道而论,徒具形态而已。六品香博士,评一个‘效’字,怡人,治病,安神,驱疫,各见效用。五品香博士,评一个‘韵’字,所制香品,不仅有怡人之味,更有宛妙韵致。四品香博士,评一个‘意’字,传香表意,意在香外,已不是寻常香品可比。”
  “哇。”莲生听得入神,双眸灿然生辉,口中连声赞叹:“果真好大学问。那么三品以上,又是什么境界呢?”
  “三品以上,就是可以入香神殿、居凝香苑的上品香博士啦,自然更加不凡。三品香博士,评一个‘心’字,能以香气通达人心,启灵思,发共鸣。二品香博士,评一个‘魂’字,以香气直抵魂魄,化香为魂,以香会魂,香魂一体,难解难分。至于一品香博士……”
  陈阿魏眼望前方,悠悠长叹了一口气:
  “……如白妙,那是要评一个‘神’字。她制的香品,已然通神,不是我等凡人能够品评,用了她的香品,啧啧,那等高妙感受,真是做神仙也不能比拟。”
  莲生握紧了双手,细细回味这一番言语,一时竟是痴了。
  她于香道,其实一知半解,全凭着一份韧劲以及被命运逼迫的无奈,强行挤到这一行来。但是冥冥之中,也不知是什么力量在帮她,让她这苦水井出身的小孤女身上,有着一份异样的玲珑巧思,对香气有一份超乎寻常的敏感与悟性,以至于能在甘家香堂这样的香道圣地,一步步走到今天。
  然而终归是,白手起家,一路茫然摸索,并未寻到香道精髓。如今遥想这“心”“魂”“神”的境界,恍若坐地望天,相距何止千里万里,不知有多少人耗尽毕生精力,都不能触摸到一点半点。
  这条路,到底能走到哪里?
  那荟香阁里,又有什么样的未知在等着她?……
  “到啦。”
  陈阿魏伸手指向前方:“这就是荟香阁。”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感谢一下给小灰投雷和喂营养液的各位朋友,地雷和营养液的名次持续升高,都已经进入频道内榜单了,好感动!投喂的各位朋友我已经查到名字,但不太清楚大家是不是愿意被开列出来,所以就不在这里一一致谢了,小灰会牢牢记在心里的,衷心感谢大家的厚爱,谢谢!!
  ☆、第34章 神秘郎主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聚仙香”的香方,是真实可循的制香方子,来自明代高濂所著《遵生八笺》,不是我的创作。
  眼前是一座纵横数十丈的高大楼阁, 飞檐斜翘, 斗拱高耸, 上铺琉璃瓦, 下设白石阶,檐下一列朱漆大柱,肃穆堂皇。于那大柱之间拾级而上,迈进菱格门扇,便是荟香阁的一层大堂。
  好一座阔大的厅堂!
  整个室中, 无遮无拦,无屏无蔽,只有一排排梁柱撑天。正中一座石砌暖炉,四周围列着一圈圈条案、锦褥, 加在一起竟有上百之数, 最后一圈一直抵到墙角。数百个形貌各异的女子,老老少少都有, 端坐于条案后、锦褥上, 摆弄案上瓶瓶罐罐,择香,称重, 研磨香材,调制膏粉……
  莲生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工坊, 一时间呆在门口,不知望向哪里才好。
  如此宏阔的一座厅堂,数百人挤在一起, 手中调制的香材各异,那气味已经不再宜人,以莲生对味道之敏感,顿时熏得涕泪交流。再加上许多人在交谈,不少人聚在同一座条案前,闹哄哄地不知争论着什么,乍一看来,比驼马往来的香市还要更混乱。
  敦煌第一大香铺,甘家香堂,店铺中数以千计的香品,每日一箱箱一篓篓川流不息的出货,都是自这里生产出来。
  “比起凝香苑,那是比不了。”陈阿魏看着莲生惊异的神色,轻笑一声:“能在这里有一席之地,也算很不错了。楼上还有一层,略清静一点,你若有朝一日能评上五品香博士,便可上楼,有更好的位子坐。”
  “谢谢管事指教。”莲生擦去熏出的眼泪,用力点头:“本事不同,位子便不同,莲生明白的。”
  位子不同,并非不公,只要能有一个凭本事争位子的机会,便是令人心安的公道。
  “喏,这位子是你的。”
  陈阿魏领她行到角落里,指着一座空出来的条案:
  “卯时上工,酉时放工,七日休一日。工长每日派下的公家活计,要全部做完,才可以做你自己的香品。公家活计按月领工钱,七品香博士每月四吊。你自己的香品若能上柜售卖,按入账分成,七品香博士分半成。”
  莲生感觉自己的脑壳震动,呯呯作响,仿佛像爆竹一样炸开了。
  每月四吊工钱!
  自己的香品若能售卖,还能分半成入账!
  甘家香堂的香品售价颇昂,普通香品也要十几文一钱,每月售出十两八两,就又有上百文的收入……
  新的梦想又要实现了!这回不仅仅可以买银针,还可以……
  “这是新来的七品香博士莲生,这是工长陆申。”陈阿魏已经利落地完成了她的交接任务:“交给你了。”
  “哼。”
  一声凛冽的鼻音,顿时击碎了莲生脑海中各种金光飞舞的幻想。
  面前是个极其健硕的婆娘,穿男式翻领胡服、袴褶裤,足蹬麻鞋,衣衫下的肌肉也如男人般块块隆起,脸上两块结结实实的横肉,挤得眉眼和嘴巴都拉成一条直线,显得表情异常凶悍。
  “今天的!一应用品,去库房领!”
  呯的一声,一片竹简丢在莲生案上。
  莲生施礼未毕,那工长已经气宇轩昂地转身,衣袂带风,呼啦啦地与陈阿魏一起走了。剩下莲生尴尬地呆在当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瞄瞄四周,伸手掂起案上那片竹简看一看。
  “聚仙香:黄檀香一斤,排草十二两,沉速香各六两,丁香四两,**四两,另研。郎台三两,黄烟六两,另研。合油八两,麝香二两,榄油一斤,白芨面十二两,蜜一斤。以上作末为骨,先和上竹心子,作第一层,趁湿又滚。檀香二斤,排草八两,沉速香各半斤为末,作滚第二层,成香,纱筛晾干。”
  莲生睁大了眼睛,艰难地重读一遍。
  今天的?
  又是研又是合,又是滚又是晒,这么复杂的活计,要一天内做完?
  万一做不完,或是做不好,会怎样?
  瞧那工长的凶悍模样,没准儿又要挨一顿藤条也说不定。四个月来在厨房做工,日日那样勤勉,仍然挨打受骂,实在已成惊弓之鸟,如今才脱狼穴,又陷虎口,不知又要如何捱过?……
  急忙抬眼望一下天光,却见天花高耸,幽暗一片,自己身处墙角,离最近的窗子也有百十来步,这要是一天几次去窗前看天光,还挺耗时间。想起一早上在十一娘那里登记上册,已经耽搁了不少时光,此刻只怕已近正午……
  “快去库房领用品罢。”
  旁边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莲生连忙回头,只见是坐在邻案的姑娘,身穿藕色衫子,头绾双鬟,看起来与莲生年龄相仿,圆脸蛋,翘鼻头,双眼盈满笑意,两只沾满香泥的小手擎在空中,指指大厅门口:
  “单子呈上去,东西批出来,要耗不少辰光,赶得不巧还要排队,一旦拖过了巳时便领不到啦!快去快去,出了月亮门向西转,记得带上这支竹简。”
  盎然暖意,霎时间浸透了莲生整个心胸。四个月来在后厨,低头便是污水与垃圾,仰头便是木棍与藤条,何曾有人这样暖言待她。一时间感动得泪盈于睫,连连拱手作揖:
  “多谢,多谢!”
  一把抄起竹简,飞快奔出大堂。
  日头果然已近中天,再不领真的要迟了。上工头一天就误了活计,还不知道要受怎样的责罚。去库房的路径,莲生倒是早已认得,一路上发足狂奔,冲出月亮门,转向西边小径,过了前方边门,便是库房……
  “喂,莲生!”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莲生不得不仓促收足,转身一瞧,是十一娘在后堂门口逡巡。
  “过来过来,正要找你呢。”
  十一娘双眼微眯,满脸不爽地打量着莲生:
  “十五日前送货往城南肃宁庄的伙计,是你吗?”
  ——————
  在前堂做掌柜,真不是个容易干的活儿。
  每日迎来送往,对各色人等赔着笑脸,周到招呼,哪个伙计惫懒了、哪个主顾不满了、哪个官长来查账了、哪个泼皮来闹事了……都要一一处理妥当;哪款香热销断货了、哪一款无人问津了、哪款该涨价了、哪款该扫地出门了……都要了然于胸。甘家香堂前堂上百个伙计,上千种香品,每日数以百贯千贯计的钱帛交易,都掌控在十一娘的一双胖手里。
  十一娘不是本地人,是中原人氏,世代商贾之家,因家乡大旱,逃难来了敦煌。甘怀霜见她是个人才,高薪聘入甘家香堂,果然把店堂照顾得风生水起,成了甘怀霜不可或缺的膀臂。敦煌商贸繁荣,十一娘的郎君和兄弟们也都经商,往来中原和西域贩卖货物,然而要论商场战绩,可都比十一娘差得多了。
  但是今日来的这位主顾,却教十一娘费了不少脑筋。
  “我家郎主有份礼物,要送与贵店一位伙计。”
  “哦……是哪个伙计?”
  十一娘自柜前起身,习惯性地赔着笑脸,同时飞快地打量来人一身上下。
  满脸络腮胡须,头裹玄黑布巾,衣着普通,神情也甚淡定,语声中却隐然有一份令人不能抗拒的威严。身形方阔,两膀极为粗壮,肩背笔挺,气宇轩昂,似是个武人。身上玄黑袄,袴褶裤,麻鞋,只做普通下人打扮,看起来像是富户宅中看家护院的打手。手中捧着一个蓝布包裹,很大,方方正正,似乎包着一只盒子。
  “不知姓名,只知道是十五日前送货往城南肃宁庄的那位。”
  十一娘的胖脸微微有些拉长了:“不知姓名要如何查找?我们店里甚是忌讳陌生客人上门搭讪,阁下还是请回罢。”
  来人瓮声瓮气地开言:“事关重大,帮忙查查罢,不然小人没法向郎主交代。”
  话虽说得谦卑,但语气神情,满是不容置疑的威势,倒教十一娘不敢怠慢。
  “敢问尊主何人?”
  “不方便言讲,收受人自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