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夏天自问从没抱怨过命不好,只知道尽自己所能去努力,有些事努力会有结果,有些事终他一生,再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得到,他不强求,蒲草见到阳光雨露照样能卖力生长,可如果有人一定要把他连根拔掉,他除了眼睁睁看着、等着,坐以待毙,似乎也真是毫无招架之力了。
  还是太弱小,他涩然地想,自己好像真的没招了,已经尽了力,但有些事,大概真的是挽回不了……
  夏天没再解释什么,只说等待处理结果,他走出办公室,推开门,看见了站在窗边的高建峰。
  两个人对视了有一会儿,他从高建峰的眼神里看到一抹不加掩饰的忧虑,可他不能把高建峰当情绪垃圾桶,不想对着他抱怨,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低落失常的模样。
  虽然他现在很想让高建峰抱抱自己,闻着高同学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心也许会感觉安稳一点。
  还是算了吧,夏天默默叹口了气,他怕一个没忍住,当着高建峰再不争气的落下两滴泪来。
  那可真是矫情到家了……
  所以看到高建峰上前两步,夏天立刻就退开来三步。
  他说:“我没事……下节化学你帮我请个假,就说……我头疼去医务室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真没事,就待一节课,之后我就回来。”
  第34章
  夏天走出校门, 发现自己没有地方可以去。
  他在小卖部买了烟和火,穿过门前一条马路, 站在对面街上回望八中校门, 盛夏午后骄阳似火,才一会功夫就晒得他有点头疼了。
  点根烟,烦躁地抽上几口, 可惜没有薄荷味道,抽的嘴里十分地难受。
  脑子里似乎烟气弥漫,他强忍着又抽了会儿,听见路边的小店开启了大音响,一阵喧嚣的音乐来势汹汹。
  ——“我们生活的世界, 就像一个垃圾场。人们像虫子一样,在这里你争我抢。吃的都是良心, 拉的都是思想……”
  何勇的声音清澈尖锐, 是一支夏天熟悉的《垃圾场》。
  街面上熙熙攘攘,过客匆匆走过他身畔,有人在说着利益,有人在谈着鸡毛蒜皮的是非家常, 还真是离不开争和抢。夏天凶狠地拧着眉毛,猜测自己现在的表情应该是有点报社的味道了。
  他发泄似的踢了下一旁无辜的垃圾桶, 动静有点响, 碰巧身后路过一对祖孙,小男孩背着书包,被他吓得一激灵, 用一种看传说中坏人的眼神觑了他一眼,随后小短腿明显加快了步伐。
  下一秒,简直就要准备开跑了。
  把一个还没他腰高的孩子吓成这样,这就是他报复社会的能耐?真他妈太有出息了!
  夏天掐灭了烟,随手丢进垃圾桶,背靠着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现在还不是愤世嫉俗的时候,他得给自己想出路。
  结局也许没那么糟,也许比他想象得还要糟,谁知道呢,时代不一样,眼下的人没那么多自由,桎梏更多,还处于带着镣铐跳舞的阶段。怎么能止损?去找夏山河作证的可能性太小,一边是老婆,一边是不怎么亲的儿子,那个冷漠的男人仿佛有种麻木不仁的天性,何况夏山河又能做什么,让他上省城来解释吗?谁又有耐心肯接待他!
  还有陈帆,她也算是教育口的,可从没听说她和哪位领导关系特别好,且陈帆一看就不是善于结交的那类人,再说让他为这种污糟事去找陈帆,他始终觉得过不去心里的那一关。
  至于高建峰……自己牵扯他的地方已经够多了,高同学不是万能的,更不是用来给他平事的。倘若喜欢一个人只是不断给他找麻烦,那这种喜欢未免也太自私廉价了。
  说好的强大呢,至今还没兑现,却总希望在无助的时候得到对方的安慰,他冷笑着想,夏天同学,你敢不敢再要点脸?!
  偌大的西京,他认识的人实在有限,掰着指头数,很快也就数到了彭浩光兄弟俩。
  如果他将来没有学校要,势必是要先找工作,投奔彭浩光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人家要的是技术人员,他没有学历文凭,当然只能从最底层做起,现实如此,不接受也得接受,所以要不要干脆去求彭浩光,请他在七月份录取结果出来之后就收留自己?
  可他意难平,这毕竟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夏天记得彭浩光之前在和市政府谈一块地建新厂房,公司又是上一年度本市的利税企业,他本人人脉也广。
  一个念头就在此时浮上来,要不要赌一把?成了面前从此一马平川,不成就权当是给自己找条后路。
  夏天用了五秒钟掂量完毕,迅速抛下了刚涌起来的针对自己内心那点小算盘的鄙夷,转身跳上了一辆公交车。
  高建峰人在教室里坐着,化学老师分析的题型却一个字没听进去。右手边的座位空荡荡的,好像有点不大习惯,夏天上课从不会正襟危坐,有时候会撑着脑袋懒懒散散地看着黑板,头微微侧过来,偏向他这一边,每次他余光扫过去,总觉得夏天时不时也在看自己。
  现在没有那种时隐时现的注目,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像是缺少了什么。
  这家伙到底去哪儿了呢,高建峰回想方才的一幕,觉得自己明明白白地看见了,夏天走出办公室时确凿有一瞬的软弱,旋即却又挣扎着撑出了一线冷静的清明,其实那时候他本来想告诉夏天,多大事呢,他可以再为他去想办法。
  李亚男的哥哥在省教育厅工作,是领导的得力秘书,反映情况吹吹风,事情没准就会有转机。当然高建峰不确定能不能行,所以也不好贸然给夏天希望,而且这位“舅舅”说到底也不是亲的,他平时和人家并没什么来往。
  借口上厕所,高建峰彻底溜出教学楼,在操场和犄角旮旯各找了一圈,都不见人影。夏天不可能真去医务室,那估计还是出校门了。于是他不顾张大爷的满眼愕然,径直从正门走了出去。
  跟着一眼,他就看见了马路对面倚树站着的夏天。
  阳光下的少年在不自知的状态下,给了他一个侧脸。轮廓深邃,眉目安静,姿势身型足可以入画,奈何周身有种沉淀过后,浸入骨髓般的寂静,虽说只是几秒钟的时间,夏天旋即站直了身子,向后看一眼即将驶入站的公交车,徘徊在身上的那股寂灭悲伤随之一扫而光,他轻快地跳上了那辆车。
  空荡荡的公车上,高建峰隔窗望着夏天走到后面,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侧脸下颌的线条显得异常坚毅。
  说好了下节课回来,这是坐车去兜风吗?高建峰叹了口气,好在夏天情绪挺正常,他放下心决定先回去,等放学再打个电话给李亚男他哥,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上门拜访人家一下。
  夏天之前去过彭浩光的公司,彭总本日忙于业务,办公室里一直有人,等了四十多分钟后,彭浩光送客人出来,才和站起来冲他点头致意的夏天打了声招呼。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今天没课?”彭浩光把人带进办公室问,“喝什么,红茶还是绿茶?”
  夏天无心品茗,说着来时已想好的话:“有课,不过都是强化训练,自己做题也一样。9号考完,之前学校会放半个月假自己复习,我想来问问,到时候方不方便来您这儿开个工?”
  “嗬,怎么听着这么急啊?”彭浩光笑笑,优哉游哉沏好一杯绿茶,递给他,“得,先败败火气,大热的天,再上了火容易做病。”
  夏天说声谢了,正想着上火也能看出来,彭浩光就笑说:“你脑门上冒了颗包。”
  伸手一摸,还真是,这才多大会儿功夫,连包都鼓起来了,夏天不禁微微一哂。
  “有点急了啊,”彭浩光笑吟吟地问,“你是因为太想来我这儿,还是因为缺钱啊?”
  “都有,”夏天不避讳地回答,“回头要是我业务做的还行,彭总能不能正式收留我。”
  “啧,还彭总呐?”彭浩光吹着杯口的热气,神色在氤氲的白雾里凝了一凝,“你们二模成绩该出来了吧,考得不理想?”
  “还好吧,667。”夏天据实作答。
  彭浩光:“那不错啊,上你那个为了爱情选择的一流学校二流专业没什么问题,怨不得不着急呢,准备放开手先赚点钱?”
  夏天垂下眼,心里茫茫然地被针刺了一下,情绪自然流露出来:“不好说,成绩不是最关键的,要是没学历,我也一样能踏踏实实一点点干起,彭哥能不嫌弃我么?”
  彭浩光看着他,隔了一会儿问:“出什么事了吧?”
  俩人对视了一下,他又接着说:“你来找我,肯定就是信得过我,你这么火急火燎的也不大对头,之前多稳重的一个人呐,说吧,到底出什么事了?”
  当着明人不必再说暗话,夏天一五一十讲了,连带自己当时打人的心路也照实交代,他不想博同情,同时也觉得除了使用暴力没别的路可走,讲完了他才又说:“做法是激进了,一定为这个付出代价,我也认,但不是现在这种程度的代价。”
  彭浩光沉吟半晌:“那要是再来一回,你还会这么干吗?”
  夏天想了想:“还会,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也做不到任人欺负不还手。”
  “还是啊,年轻人哪能没点刚火,那还能叫爷们儿?”彭浩光笑了笑,“凭什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教育不能光把人教育成软蛋不是,这事你们学校可是够菜的,起码得申诉吧,校领导还不为毕业生争取利益?”
  夏天等他说完,算是知道了他的立场,于是笑问:“所以我要真没地要了,彭哥能不能赏口饭吃?”
  “别,说这话还为时尚早。”彭浩光皱着眉寻思一刻,“你不会真打算放弃了吧,不像你啊。”
  “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做人总得务实点吧。”夏天半真半假,说到这儿多少也有些无奈,“我倒是想去解释,可一面之词人家也得信才行。”
  彭浩光嗯了一声:“这里头八成有其他猫腻,教委的人犯不上整你一个,还有你那继母,人家卖她这么大面子干嘛,她谁啊?总之阴差阳错的,你就成了那倒霉蛋。但咱不能当倒霉蛋啊,我可还指望你将来给我做研发呢,没打算雇你来当打杂的啊。要说这事儿嘛,咱们可以再想办法。”
  夏天一颗心提起来,半晌才问:“谢谢你理解,不过,你就这么相信我说的,万一……万一我是骗你的呢?”
  彭浩光乐了:“弟弟,你才多大啊,我要被你给哄了,这公司也不用开了吧。”
  话是这么说的,但彭浩光却不是因为好感而盲目信任夏天,他后来从彭浩伟那儿得知,夏天其实跟杜洁一家压根不是亲戚,那天纯粹是为帮同学的忙,跑前跑后,交押金办手续,宽慰开解杜洁,这些事彭浩都跟他说了,兄弟俩都觉得这孩子挺仗义,心眼好,对于没关系的人还能这么细心照顾,足见人品不错。
  最多是有点小心思,遇上困难事了,来试探试探自己,又不好意思明着求帮忙,少年那点自尊心作祟,当然也是情有可原。
  彭浩光这头正要说什么,秘书敲门进来提醒:“该走了,那边赵秘书说,人一会就出发。”
  夏天忙站起来:“那我不打扰了,回头你有空……”
  “走吧,”彭浩光起身,揽了下他的肩,“到饭点了,我看你也不想回去,干脆陪哥哥去吃个饭,见见场面上的人,当散心吧。等会我怎么介绍,你就顺着我的话往下接就行。”
  有点稀里糊涂,不过夏天事后回想,倒觉得这场“稀里糊涂”也能算是一段意想不到的奇遇了。
  彭浩光约的是位副市长,姓关名海,主管本市的医药卫生和教育两项工作。关副市长要和彭浩光谈接手一家老牌国营药厂的事,那厂子目前濒临倒闭,做的主要是中成药,随着这两年进口药和西药上市越来越多,中成药被挤得没什么销路,但从保护的角度出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倒,副市长这才想起了本市还有位青年才俊,彭浩光。
  彭浩光则是和他要减免财税,多来点优惠政策。两个人各有所求,而副市长的求显然还更迫切一点。
  饭局包括市长秘书在内,只有四个人,彭浩光和关海像是老交情,没有大肆劝酒敬酒的场面,气氛很文明,谈得渐入港,关海看了眼沉默聆听的夏天,“你这位小表弟还上高中呢吧,怎么着,将来也准备弄你那公司去,彻底卖给你了?”
  “人家自己喜欢这行,要么和我投脾气呢。”彭浩光转着桌子,把一道鱼转到了关海面前,“孩子挺不错,成绩好,在八中也能排上号,就是家里事忒烦人。”
  说着,他不紧不慢,像是在讲述社会新闻般把夏天的故事讲了一遍,当中不乏添油加醋,按他自己的想象描绘了下无下限的继母,当然也不算冤枉丁小霞。
  “按说礼失则寻于野,结果现在连农村都不讲究了。”彭浩光说,“哎我不知道你啊,我大哥那会下乡插队,说农村还是非常朴实的,但也脱不开无利不起早,这有时候真没法说,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关海很矜持地唔了一声:“是有点胡来了,白马村是xx市下辖的吧,我有个同事刚调到那边去了,白马白马,名字是不错的,我记得看县志记载还有段掌故。”
  他云里雾里的扯了一阵,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我以前有个同学,女的,我们都是实验中学的,那会儿实验和你们八中是省里最好的,这些年反倒被八中给超了。那个女同学下乡去的就是白马村,后来我调回市里还托人找过她,结果听说,她人不在了。”
  他说着,叹了叹:“她父母都是冶金口的老人了,老两口人特别好,我还去他们家吃过饭,老太太是徽州人,烧的鱼特别好吃。可惜了,后来一家子全散了。”
  彭浩光适时地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忆完苦,还是思点甜吧,所以说活在当下多重要,来吧,咱们敬生活。”
  夏天也陪着喝了一杯,同时琢磨着刚才的话,放下杯子,他试着问:“您刚才说的女同学,是不是叫陈谨?”
  关海有点惊讶:“是啊,是叫陈谨……”
  他点着头,突然顿住,仔仔细细地看着夏天的脸:“我就说刚才看这孩子眼熟,你是陈谨的儿子?”
  夏天知道,有些巧合下的机缘就这么来了,一刹那,他真心感谢那位没有见过面的“妈妈”,“是,可惜我妈去世的早,我对她印象也不深了。”
  “这是故人之子啊。”关海感慨,“多少年了,快二十年了吧,一别之后就再没见过。你妈妈当年学习好,人也漂亮,很骄傲的,我们好多男生都不敢和她说话,嗐,你刚怎么不早说。”
  “别说啊,可能就是因为太要强了,心里郁结,才英年早逝的。”彭浩光叹口气说,“要让后妈照顾那就差多了,不是我说,这好多女同志当了后妈怎么就不能一碗水端平呢,当然也有好的,就看赶得上赶不上了。”
  关海兀自沉浸在某些回忆里,听见这话,他问夏天:“你继母对你不好,你爸难道不管吗?”
  “他在县里洗煤厂工作,有时候忙不过来。”夏天说,“好多事他也不是很清楚。”
  关海沉默了一会儿:“那确实是有点胡闹了,这个张榕怎么也这么面!”
  张榕是八中校长的大名,听话音,关海似乎觉得校长不够维护自己的学生,果然他继续说:“马上就高考了,还瞎折腾学生,教委的人是吃饱了撑的吧?乱七八糟的事,连带这种整人的风气就不该有,完全是乱搞!这事是谁负责的?”
  一旁的赵秘书探过身子:“我明天一早打个电话,问问清楚。”
  关海:“你直接跟老谭说,让他撤销文件,过后再查,一定要杜绝偏听偏信,年轻人考学这么大事,是能当儿戏的吗?”
  因为一段曾经的前缘,一份现在亟待解决的利益,寥寥几句话,就这样彻底解决了几个小时前,在夏天看来如同天塌地陷一样的无望局面。
  人治的社会,真是成也是它,败也是它,但权利是多么“有用”,夏天至此终于深深地感受到了。
  身为无名小卒,关海事后其实不见得会记得他,但这一晚,夏天还是本着感激的心情,作为后辈敬了他几回酒,关海喝着喝着,突然琢磨出不大对,他瞪着彭浩光问:“你不是说他是你亲戚么,你什么时候和又和人老陈家有亲了,我怎么不知道?”
  彭浩光不以为意,笑呵呵地打着马虎眼:“反正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早知道有个你念念不忘的女同学,我就不说是我亲戚了。”
  两个人随即哈哈笑起来,彭浩光百忙之中冲夏天挤了挤眼,示意他放宽心,好好备战高考,等回头再来替自己效命。
  彭浩光确实是这么想的,饭后,毫不含糊地直接说了出来:“赶紧回去安心复习,考完再说别的,培养一人才不容易,我这儿是放长线钓大鱼,你可别拿自己当小虾米,随便就想卖个稀烂贱的价儿,得了,我先送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