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艾艾莫怕。”姜寅道,“为父马上安排人手到你院里守着,绝不会再让歹徒有可乘之机。”
  “家里也要再增添护卫,女儿总觉得这事不会这么简单,若那歹徒别有所图,恐怕还会再来,爹娘也有危险。”姜艾担忧不已。
  姜寅点头,立刻便着人去办。沈氏见女儿满面愁容,将她抱在怀里温声安慰:“艾艾莫再担心了,这事交给你父亲处理就好。”
  雪停了,难得的晴天。尽管心中思虑重重,一家四口的出行计划并未受到影响。毕竟能和家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姜艾一点一滴都不愿浪费。
  安排好一切事宜,收拾停当,四人便乘坐马车,带着侍女仆从前往西山。
  西山一年四季风景独好,山上修建了不少庄园,是富贵人家的休闲胜地。姜家也有一座别庄,距离郡王府的别院有一段距离。庄子不大,不及后者奢华,梅花开得也不如人家好,但位置得天独厚,西山仅有的三个汤泉池,便都圈在姜家的庄子里。
  姜家一行人在山脚下了马车,步行上山。尽管距离不远,姜艾来的次数并不多,尤其从未在冬季来过。山路积雪深厚,有些地方甚至没过小腿。行走颇受阻碍,但别有趣味。这样跟亲人一边爬山一边赏花,互相搀扶,谈天说笑,那些烦扰忧虑一下子都被抛在了脑后,姜艾醒来后第一次如此快活。
  别庄建在半山腰,路程不算远,但对常年待在闺阁中的女子来说,还是挺累人的。一路上和阿麟打闹追跑,姜艾到达别庄时,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雪中泡汤泉别有一番风味,难得来一次,自然不会错过这一番体验。
  四人分好房间各自休整。沈氏依然像以往一样,与女儿一起,将幼子交给丈夫。只是大男人照顾孩子难免有不妥之处,她便先留下来安顿两人,姜艾一人先去了另外一间。
  宅子人气不盛,但有汤泉在,热气蒸腾,仿佛置身春天。
  采芙在里头整理行装,姜艾在屋子里走了走,打开窗子通风。
  噗通——沉闷的声响,像是有重物砸在了雪地中。抬眼看去,却只看到白茫茫的雪地,和三丈外墙头下盖满了雪的井。
  姜艾疑惑,刚才是什么声音?
  正要叫丫鬟出去查看,视线中忽然出现一抹小小的影子,在雪地上扑腾扑腾跳了几下。她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褐色的小松鼠,个头太小,每次落下去都整个埋进了雪中,奋力扑腾着却无法逃脱困境。
  姜艾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第10章 10
  从丁师傅那儿回来,进了屋,黑熊将桌子上匕首地图之类杂物拂到一侧,掏出松鼠搁了上去,接着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花生来,丢给了它。小东西立马飞快捧着一颗花生就囫囵塞进了嘴巴里,一侧脸颊都撑得鼓了起来。
  黑熊就站在桌子旁边,好整以暇地盯着,看它做贼似的不停往嘴巴里塞啊塞,直到再也再也塞不下为止。这才转身走向床榻,和衣一躺,闭上了眼睛。
  两个时辰之后石头在外面奋力拍门,黑熊这才睁开眼睛下床,找遍屋子才在斗柜顶上一块灰布下头翻出腮帮子鼓囊囊的松鼠。
  “段大当家让你过去一趟。”石头鬼鬼祟祟地进来,半遮着嘴巴小声说。他口中的大当家,指的是上一任大当家段洪。段洪早年受过重伤,肺上落了毛病,随着年纪增大身体状况愈来愈差,便专心养病,将寨子交给了黑熊。
  八成是已经知道了他昨晚干的好事。黑熊把柜子顶上的碎皮屑搓下来丢掉,又给松鼠抓了一把花生,才不紧不慢地出门。
  一路上石头都在叽叽喳喳打探昨夜的情况,但除了中途打个呵欠,黑熊连嘴都没张过。问了半天一个屁都问不出来,石头叹了口气,放弃了。自己第一次立功,似乎并没能得到好的结果。
  黑熊进门,正堂上坐着一人,年纪五十有余,瞪着眼睛故作威严,脸上却显出一种苍老和病态,身上裹着一袭针毛细密的深棕色熊皮,不时抑制不住咳嗽几声。
  “义父。”
  “昨晚上做贼去了?”段洪没好气地问。
  黑熊脸不红心不跳地嗯了一声。
  段洪看到他那混样儿就气不打一处来,一激动便是一番惊天动地的咳嗽。黑熊亲手倒了杯热茶递给他,一声不吭,却隐隐带着几分关切。
  “个熊玩意儿!瞧你那样子,邋里邋遢不修边幅,一点都不像……”话说一半又突然噤声,段洪叹了口气,接过他递来的水,几口喝完,气儿顺了不少。“可有被人察觉?”
  “没有。”黑熊毫无迟疑地回答。
  “那找到东西了?”
  “没有。”
  段洪冷哼一声,“你不是能耐么!”
  事情还要从几日前说起。四叔得到消息亲自前往江陵,不料还是晚了一步,东西已经被人从福顺手中买走,只知对方家住湖广一带,其他线索全无。石头只知老大在找一枚于阗玉虎,却不知所为何故,碰巧那日下山采买,听到两个妇人在谈论,立刻留了个心眼。
  也亏得当初三叔叫嚷着叫将阉人喂熊时,被二叔拦了,留了福顺一条小命,拿姜府那位姜大人的画像给他看过,证实当日买走玉虎的人正是姜寅无疑。
  义父和二叔恐打草惊蛇,主张从长计议。不料昨日守在姜府外头的线人来报,昱王萧维突然去了姜府。这人城府极深,黑熊怀疑他也是为玉虎而来,恐夜长梦多,夜里便瞒着义父夜探姜府。可惜最终一无所获,白忙活一场。
  “往后不许再擅自行动!我们在这山上躲藏近二十年是为了什么?若是行迹败露那狗皇帝如何会放过你!”段洪吼完又咳嗽起来,用力喘着气,呼吸急促嘶哑。
  面不改色油盐不进的黑熊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上前搀扶。
  “以后万事先找你二叔商量,”段洪握住他的肩膀,用力捏了捏,“若是让老子知道你不听话,掀了棺材板也非出来揍你不可!”
  黑熊却因这话动了怒,眉头紧拧,冷硬道:“你以为二叔能奈何得了我?你若不放心,就好好活着,亲眼看着我。”
  “你个混账东西!”段洪大怒,挥手将茶盏砸了出去。
  方向明显是偏离的了,以黑熊的身手很随意便可避开,但他硬挺挺站着,不躲不避,任凭茶盏狠狠砸在他左侧额头上,半杯茶水顺着脸颊流下。
  “臭小子,傻站着等死吗!”段洪吼了一声,再次剧烈咳起来,扶着桌子差点顺不过气来。
  黑熊懊恼,忙笨手笨脚为他顺背,等他平复下来,才抹了把脸,攥着拳头说:“你莫再动气。”
  他大步离开,石头忙跳起来跟上,不想一路跑着竟都追不上。他回来时黑熊正脱下打湿的衣服,头也不回地道:“去打桶水来。”
  “太,太冷了……”石头气喘吁吁道,“西山,三当家的说西山有个庄子里有汤泉池子,咱们去泡澡吧,老大?”
  黑熊略缩思忖,套了件干净外衣,将嘴里含着花生醉生梦死的松鼠抓过来,放在肩膀上,晃悠着下山,在半山腰拐上去西山的曲折小径。
  有钱人家的庄子都常年闲置,这么冷的天,应该不会被人发现。石头在前头带路,一路畅通无阻地找到了三当家口中的那个庄子,兴奋道:“就是这儿!我先翻进去望风!”
  墙头有些高,石头将衣摆往腰里一扎,助跑几步猛地一跃,双手扒在了墙头上。这种时候才能体会到认真练功的好处,吭哧吭哧好不容易才爬上去,他骑在墙头上,只见空旷的园子一片苍茫,零星点缀着一些傲然的红色。
  “没人!”他转头招了招手。
  黑熊纵身一跃,极轻松地翻了上来,脚尖在墙头一点,高大的身躯便如一片雪花一般,轻轻巧巧落在雪中,半点声响都没发出。
  石头嘀咕一句,将两条腿都迈进来,打算往下跳。正在此时对面的那扇窗子忽然动了一动,屋里竟然有人!
  石头霎时心惊肉跳,慌慌张张出溜下来,结果脚下一软,噗通一声整个人扑进了雪中。
  与此同时,吱呀——一声,窗子从里头打开了。
  黑熊一个闪身贴在墙上,石头趴在雪中,屏住呼吸,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屋里的人似乎是听到了刚才摔落的那一声,好奇地在窗口看着,亏得前面刚好有一口井将他挡住。
  黑熊距离打开的窗扇不过一步之遥,敏锐的耳力能捕捉到极轻微的呼吸声,他知道有人一直站在那里,像他们一样,一动不动。
  雪里太冰,石头渐渐扛不住了,身体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无声的对峙持续着,他表情变得扭曲,仿佛下一刻便会抑制不住哇哇大叫着窜出来,呲牙咧嘴地朝黑熊的方向做了个“救——命——”的口型。
  肩膀上的松鼠不知是被吓到还是怎么,毫无预兆地从黑熊身上跳了下去。
  扑哧——
  小小的毛团子几乎整个被雪埋住,努力往前蹦着想逃离铺天盖地的雪,但每一下都掉进去被埋得结结实实,顽强的样子实在好笑又可怜。
  姜艾心软,转身走向门口,听到正在准备沐浴用具的采芙在身后问:“小姐要出去吗?”
  “有只松鼠掉进雪里了,怕是会被冻坏,我去把它捡回来。”
  “冰天雪地的怎么会有松鼠?”采芙惊奇不已。
  姜艾已经打开了门扇,采芙急忙叫了声等等,拿了斗篷过来被她披上,“小姐病刚好,可不能再冻到了。”
  “就出去一下,不碍事的。”姜艾担心那只小松鼠,没等采芙系好带子,便迫不及待走了出去。
  从屋檐拐过来不过几步距离,白茫茫的雪中只有一个褐色的团子在拼命蹦来蹦去,姜艾快步上前,怕惊到它,很小心地蹲下来,试探着伸出手,将它从雪里挖了出来。
  “可怜的小东西,从哪里跑来的呢?”
  小东西似乎不怕人,冰凉的小爪子踩在她手心里,大眼睛无辜地望着她。
  姜艾动作极温柔地抚摸它的身体,将沾在毛毛上的雪粒弄掉。她在放归山林和带走两个选择之间犹豫了片刻,将小松鼠包进斗篷中,转身回去。
  屋顶上,被揪着领子拎上来的石头趴在黑熊旁边,两个人都沉默着。
  半晌,石头终于忍不住动了一下。黑熊的目光转了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卷曲的胡须遮掉了一半脸,一双眼睛毫无波澜,却令人不寒而栗。石头不禁缩了缩脖子,结结巴巴地说:“那姑,姑娘,长得真好看……”
  .
  沈氏安顿好那边的丈夫和儿子回来,瞧见女儿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从外头回来,不禁纳闷道:“艾艾做什么去了?”
  “你看。”姜艾笑盈盈地将小松鼠抱出来。
  “哟,哪里来的小东西?”沈氏奇道,“艾艾去抓的?”
  “雪里捡的,都快冻僵了。”姜艾捏了捏它的小爪子,小松鼠显然不喜欢,飞快缩了回去,逗得她咯咯笑出声。
  母女两人泡在温暖的泉水中时,姜艾便让采芙拿了脸盆过来,舀了些热水,想给松鼠也泡个热水澡,好让它快点温暖起来。不料小家伙惧水,碰到水便剧烈挣扎起来,敏捷地从姜艾手中逃脱,钻来钻去不见了踪影。
  姜艾澡也不泡了,立刻擦干身体出来,披上衣服,和丫鬟们在屋里一通找,最后在她斗篷里寻到了,窝在温暖柔软的皮毛里。
  它很亲人,姜艾将它抱起来,它便舒舒服服地窝在她温暖的身体上,小小的一只,让人心头不由柔软起来。姜艾实在是太喜欢这个小东西了,原本只是看它可怜想救它一把,哪知道逗弄片刻便舍不得它离开了。
  傍晚回府时,她便将松鼠也带上了,姜寅和沈氏看她欢喜,也就由着她了。
  黑熊和石头在房顶上坐到日暮西沉,竟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时机。最后眼睁睁看着那一家人整装下山,那姑娘裹着厚厚的白色斗篷,松鼠被严严实实抱在怀里。
  两人站在山头,看着一行人渐行渐远,石头瞄了老大一眼,忐忑道:“那姑娘好像很喜欢它……”
  黑熊盯着那几乎和雪融为一体的白色斗篷,半晌没言语。
  ……
  乘马车从西山回来后,姜艾剥了些和核桃和瓜子仁喂松鼠,吃饱喝足小东西在房间里窜了一会儿,趴在温暖的被子上睡起觉。姜艾让丫鬟用蓬松的棉絮做了一床又轻又软的小被子,晚上将它安置在床榻里侧,不料半夜它却自发拱进了她颈窝,姜艾心软不已,便这样与它相拥而眠。
  也许是动物的天性,它每次都像偷粮食似的把食物狂塞进嘴巴,还到处偷偷摸摸地藏,晚上姜艾就寝前还要先将被褥都检查一番,免得哪里藏了花生核桃之类,硌得她睡不好觉。
  小丫鬟们也都喜爱这只不怕人的松鼠,每天都争着抢着来小姐房里伺候,可以趁机摸上几把。
  它每天都和姜艾睡在一起,窝在她身上,睡得暖呼呼的,毫无防备。姜艾醒来后便会轻手轻脚将它抱起来,等采芙整理过床榻,再放回用柔软厚实的垫子做的小床,盖上小棉被。她特地差人去买了松子回来,剥好了放在小碟子里,等着它醒来吃。
  “小姐对这只松鼠也太好了。”采芙看着自家小姐娇娇嫩嫩的手被用来剥松子、核桃这些坚硬的果子,有些心疼,也在一旁帮忙。“小姐打算养到什么时候,这东西怕是不能带到王府去。”
  提到郡王府姜艾便有些惆怅,叹了一声道:“能养多久便养多久吧。等天暖和了它若是想走,便放它走;愿意留下来就在府里养着,总归养得起,它一天才也吃不了几两东西。”
  “那小姐肯定要时常找借口回来,夫人和老爷最开心了。”采芙提议,“小姐,咱们要给它起个名字吗?”
  “唔……”姜艾回头瞧了一眼还在睡懒觉的松鼠,笑道,“叫懒懒好了。”
  采芙噗嗤笑了:“这名字真合适。”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可不是懒蛋么。
  然而到了某一日,小松鼠却迟迟没有醒来。
  整整一天,从早晨等到傍晚,睡懒觉的小东西依然完全没有苏醒的迹象,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死了一样。姜艾渐渐便有些怕了,过去看了好几次,小家伙呼吸还在,微弱而平稳,摸上去可以感觉到身体在轻微地起伏着,就是怎么都不醒。
  姜艾担心它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急急忙忙跑去向母亲求助。沈氏随她到出云阁看了看,也纳闷,猜测这只松鼠是不是开始冬眠了,尽管如今已经是春天。最后为了让焦急的女儿安心,沈氏派人去寻了城里仅有的一名马医来,亲眼看过,确定小东西是冬眠,姜艾这才稍稍放下心。
  晚上姜艾照例搂着懒懒一起睡,夜里睡得正沉,身体却莫名感觉到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冷,仿佛有危险的东西一步步悄然靠近,恐怖的气息生生将她从沉睡中惊醒,募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