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她因这场变故和突转,站在殿阶上一时滞语。两相对望,群臣静跪,延英殿外寂静无声。
  ——你问安旭?他在天上挂着呢。
  谢令鸢悄悄拍了拍胸口,万幸万幸,【五行星矅之金】——吸走一切出鞘的利刃兵器,安旭不幸跟着手里的匕首一起上天了,此刻正吸在一堵看不见的磁墙上呢。他不敢撒手,撒手就要摔死!
  此刻谢令鸢才敢稍微松了口气。
  千钧一发,她把安旭吸上了天,赶紧打开星盘查看,何容琛七杀星的声望,正从【绝】缓缓回升——
  。
  几个时辰前。
  在官驿下榻的后半夜,谢令鸢忽然心慌气短,从梦中醒了过来。这突如其来的不安,她想起打开星盘检查。
  当初何贵妃留在并州行台后,原本在陷落中的声望,成为了【得】。
  武明贞那一夜对她说出“天下姓”时,声望从平平成为了【长生】。
  连白婉仪也早已摆脱了【绝】境,置之死地而后生。
  然而,昨夜何太后的声望,却骤然突转直下急速跌落到【绝】,七杀星芒都黯淡下去了!
  上次星盘上出现这一幕时,不多久白婉仪就被乱刀砍死在了萧怀瑾面前。
  当时谢令鸢差点吓软,她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但必须要立即赶回宫!才寅时二刻,鸡都没叫,她便催着众人上路,等到长安城门打开的瞬间,陆岩交出路引,她就赶进了城。
  然后及时制止了这一幕。
  。
  此刻,她的星盘上,七杀星【绝】境已被挽回。
  混乱终于重归寂静。
  萧怀瑾也是后怕万分,此刻想起哥哥临走前说的,德妃是九星之首,果然并非虚言。要不是谢令鸢感知到了危险,他们在城外客栈磨蹭哪怕半个时辰,回来见到的,就是血流漂橹了!
  群臣寂静无声,安旭还惊恐万分地被挂在天上,很有徒手摘星辰的架势。他又惊又惧,可恶,究竟闹了什么鬼?!
  在所有人眼里,他就像是突然被定在了半空中——青天白日的,必定是触怒了哪一方神灵!
  “何太后乃天命所佑——”谢令鸢微微一笑,走到萧怀瑾身边,声音不疾不徐,回荡在延英殿前:“胆敢有意图行刺之人,乃是逆天意行事,此人便是下场。”
  敢杀九星?谁给你的勇气?
  就在天上挂成风干的腊肉吧!
  虽然圣德妃的话很扯,但圣德妃是死而复生的圣德妃,是西方神佛庇佑的圣德妃。
  虽然圣德妃的话很扯,但安旭实打实地被挂在半空中,实打实地在天上挣扎惊呼。
  所以群臣一边不信德妃的鬼话,一边又对她信得笃定,简直快要精神分裂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延英殿前流血死了人, 宫内开始清场,百官亲眼见到皇帝精神奕奕,也就没有必要跪在这里酝酿大规模群体性事件。
  他们凌乱地各自回到了自己府邸,或强撑着回衙门办公。人群中有同安旭勾结的大臣趁机告退,没走几步却被内卫拦截下来:“晁大人请留步。”随即拦住的人被内卫押走。
  这场波涛汹涌的较量中,有些大臣先亮出了底牌,暴露了身份, 终于被何容琛等到了这一刻。陈留王在朝中必有勾结的同党和世家, 这点是毋庸置疑的,只是一直无从下手;如今经历彻夜混乱, 她将群臣百态收入眼底,总算才摸了个底细。
  殿阶上,常姑姑闭着眼睛, 她被刺伤三刀, 紧紧抱着何太后不放手。她年方十二岁就跟着何容琛入宫了,二十多年过去,始终生死相伴,何容琛的命比她自己还重。等太医战战兢兢赶来, 查验了伤口后庆幸道:“这三刀侥幸避开了要害,常姑姑只是失血较多, 只要安心休养便可, 不会落下后遗症。”
  何容琛这才放心下来,为常姑姑理了理纷乱的鬓发,再抬头时, 却发现萧怀瑾已经吩咐人把御前的事情料理完了。
  ——请愿的大臣各自送回衙门,内卫怀疑的对象则被单独带走扣押。挡刀身死的宫女被厚恤,特旨可以陪葬妃陵旁,可谓是无上荣宠了。宫内各宫门开锁换防,消息送去宣宁侯和申国公处。
  宫内逐渐恢复了以往井然的秩序。
  何容琛一时有些复杂,以往这样事情,多是她习惯性地处理了,万没有想到还有这样一天。她的目光落在萧怀瑾身上,心头生出隐隐的动容,不知道自己在欣慰什么。
  她看着禁卫重新换防,内侍恢复轮值,待大臣全部离去,才对萧怀瑾道:“陛下既已回宫,哀家有话要讲。”
  “正好,”萧怀瑾点点头,走上殿阶,对周围内侍道:“朕也有想说的,你们都退下吧。”
  。
  ……糟糕,皇帝和太后母子二人又要撕逼大战了!谢令鸢扶额,想到了在并州临行时,何贵妃的托付,顿感责任重大。
  萧怀瑾幼稚冲动地出宫去,导致朝廷差点大乱,何太后不知废了多少力气才勉强维持着局面,如今看到罪魁祸首须尾俱全地回来了,总要出口这段时间的恶气吧?估计不把他骂个体无完肤是不肯罢休的。
  真是不能消停。
  她可不能再让他们母子失和了,尤其是经历过这场尚未(差点)演变成流血事件的宫变,朝臣们纷纷站队亮底牌,朝廷格局必会有微妙的改变。外面陈留王和西魏北燕都在盯着,他们装也得装出和谐家园你我共建啊!
  于是,萧怀瑾与何容琛虽然没有请她,但谢令鸢还是硬着头皮……厚着脸皮……默默地跟着,不请自入地进了延英殿。
  延英殿的大门被推开,高大殿门在地上映出长长的投影,近半年无人入主,扑面是陈旧的气息。谢令鸢进门后将门掩拢,晨起的熹光透过门棂,隐约可看得见微尘在光线下轻盈飞舞。
  殿内静悄悄的,何容琛站在内里,谢令鸢停在门侧的阴影处,倚着殿柱,默默地当一个低调的救火员,随时准备扑出来拉架。
  她觉得自己太敬业了,简直要被自己的敬业精神感动哭了。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眼下她全做到了,多么以身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可以颁发感动中国的影后啊,偏偏就跑到了古代来无法发光发热……
  “扑通”一声,谢令鸢回神。
  待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幕,她惊讶地掩住了嘴。
  ……萧怀瑾,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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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太后站在案几前,她想过很多关于萧怀瑾回来之后的场景,她要怎么责骂他才解气,他又会怎么不忿……可是真正当他回来,神采奕奕站在殿外的时候,她却不知该如何做起了。
  尤其当萧怀瑾跪在她面前的时候,竟有些无所适从。
  延英殿关了门,她迎光站着,他逆光跪着。
  这一幕,恍惚叫何容琛想起了许多年前,萧怀瑾第一次跪她,是在重华殿的暗室里,被推搡着跪在那四个牌位之前,七岁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反抗不甘又痛哭。
  这恍惚的回忆终归现实,何容琛低下头,错愕地盯着萧怀瑾——已经长大了,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心甘情愿跪过她,却在此刻。
  她看见他张开嘴,听到他说话。
  那声音又熟悉又陌生,一句句回荡在空旷的延英殿内。
  “我曾经……懵懂,不知道上一辈的恩怨,不知道真相,对您心怀怨恨……很多年。”
  他顿了顿,流露出难为情又悲伤的神色。
  “知道您最难过的是什么……就讽刺您如有子女,定是人中龙凤;嘲笑您不得父皇宠爱,被他毁容留疤……”
  他低了低头,有些说不下去了。却还是说道:
  “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充斥在我生活里,最有激情和兴致的,就是惹您发怒,来欣赏,来报复……其实这样伤害,也不见弥补当年自己的痛苦。”
  。
  何容琛倒退了两步,垂下眼帘,似乎视线不清,周遭一切都模糊了。
  ——这是她一生如鲠在喉之事,怀着仇恨收养了萧怀瑾,却又不能告诉他仇恨的根由,只能时常殴打责骂他,来发泄心中的憋屈和痛恨。
  所以他登基后逆反心起,都是因果。宋逸修死后,她失了这宫里最真心待她的人,便时常觉得人生艰危,那些痛楚更见不得光。每次和皇帝吵架互相插刀,彼此将对方伤害得体无完肤,过后又都痛彻肺腑,却再无人灯下聆听。
  她满怀恨意侮辱他的母亲柳贤妃死的活该;他就仇恨刺骨地讽刺她一生没有子嗣。
  她在他伤口上撒盐,嘲笑他得不到别人的真心;他就反唇相讥,讽刺真心待她的人全都死了。
  他们都伤痕累累,却又拼着一口气,总要让对方痛死在自己眼前。
  。
  萧怀瑾仰起脸,眼泪从他眼角斜斜滑落,流过耳腮。
  “当知道是我的母妃害死了大皇兄,逼死了郦贵妃和二皇兄后,我不知所措,甚至无所适从。我不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一直以来仇恨是什么。那些让自己理直气壮发泄的仇恨都坍塌了。
  对活着的人而言,最痛苦的是什么?是找不到迁怒别人的理由,人没有办法恨自己,也没有理由恨别人。可世间既然有痛苦与折磨,总是因为有过错才导致。
  无可发泄,无以面对。
  站在朔方关外,吹着猎猎劲风,听壮士们回忆当年流血牺牲,看似歌舞升平的角落那样暗潮汹涌,而承担这一切的人将光留给了他,将黑暗留给自己吞咽。就像他昏迷中见到哥哥,却不知道是何容琛在病榻前照顾了他两天。
  “出宫了以后,见过很多人,似乎渐渐能想明白……我,生在宫里,安然至今,其实,是幸运的。这个幸运,是父皇和您给了我……他早早走了,而您瞒了十多年。一定,很难受的。”
  。
  ——何止难受啊。当那些撕心裂肺的尖锐痛苦,随着岁月的层层包裹,慢慢变成了钝痛后,这钝痛的伤口,在看到不知情的他时,便只有反复揭疤流血。
  萧怀瑾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
  “其实,若说真话……无论是作为当年的德妃,还是大皇兄的母亲,还是晋国的太后,您都很好……如果,您真的有一子一女……他们一定会是,人中龙凤。”
  这一次不再是嘲讽刻薄了,他是真心的。
  “因为您,很好。”
  。
  何容琛回过神来,才发觉已经泪流满面。
  ——她很好吗?她很久没有听过这句话了,在宫里沉沉伏伏的二十多年,从豆蔻少女走到了不惑之年,她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留住,她不知道支撑自己的是什么。
  却听到萧怀瑾说,你很好。
  何容琛抬起袖子,遮住了脸,袖子片刻被湿透。
  萧怀瑾跪在她的面前,他对太后口气从来没有这般。
  “我……我懂事晚,天资不佳,也许比不得您的亲生子女,比不得大皇兄,也总是惹出麻烦。可如若您不嫌弃……”
  “我愿意,奉您为母。”
  何容琛遮住脸,她发不出声来。她肩膀抖动,生怕张口会哽咽出声。
  “你……”
  “你……”
  她有很多想说,却一时全挤在心头。
  其实她一直记得,夜里紫宸殿亮起的灯,那时候萧怀瑾刚元服大婚,得以亲政,从她手中接过玉玺,沉重得手都在抖,他每夜阅览奏章,只是他做得不好,跟不上她的步调。她便恨不成器,总要责骂。可那十六岁秉灯熬夜的少年人,那一幕,过去很多年总还是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