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定
  一件事情,若是惊动了穆老爷子,那么就意味着穆国公府上上下下都被惊动了。紫荆园的正厅内水深火热,厅外穆二夫人、穆三夫人,包括极少露面的穆二爷也都聚过来了,反而是穆三爷还不见踪影。穆三夫人心急如焚,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厅子外头着急不已。
  穆立行察觉到穆老爷子的情绪,心中涌起少许惶恐,面上瞧着越发恭敬自责,但听得穆老爷子道,“做大哥的没有做大哥的样子,这样的靠不住,说到底有什么用?!”老爷子话语速不快,可威严犹在,穆立行不敢吱声。
  出事的是穆立慎与穆立昂,穆老爷子却首先挑穆立行的问题……穆语蓉以为这是近来穆立行做了不妥当的事情惹到了穆老爷子,才被这样敲打。再观穆立行的神色,确实有些心虚。
  穆语蓉心想着,握住弟弟穆立昂的手。
  穆老夫人对穆老爷子寻穆立行毛病的行为颇为不满,她几次张嘴想说话,都被老爷子满脸怒意给逼回来了。正是这样多年都知道枕边人的脾性,才越是不敢在对方严肃认真的时候随意放肆。
  可要是再多听穆老爷子数落几句穆立行,穆老夫人又担心他受不住,到底这次的事情不是他的错,就算有做得不够的地方也不至于如此。因而她趁着这会穆老爷子没有说话,连忙赶在前头对穆立昂道,“好在是昂儿护了慎儿,不然还不知道要闹出来什么大事。瞧瞧两个人这般的模样,真是闹得我心肝儿疼!”意图扯开话题,再缓和一下气氛。
  穆立慎听言便道,“祖母,我没什么,您别气坏了身子。”穆立昂在一旁,却并不说话,只是仰头看穆语蓉。他也不是记仇,可前阵子祖母偏心的事情,他知道了,就是心里头不舒坦。偏心了别人,和欺负了他姐姐有什么差别?
  穆老夫人满意的看了一眼穆立慎,眼中更流露出慈祥之意,于是乎,自然对不吭声的穆立昂感到不满。
  穆老爷子出来拆台,只说,“你是没有什么,可你牵累了别人,就有什么了。”吓得穆立慎不敢再说话。穆老夫人忍不住替穆立慎辩驳,“慎儿他这是被人给欺负了还知道哄我,有您这样吓唬他的吗?”
  “你要是想在这儿和稀泥就回去歇着,我说话做事还轮不到你来指点!”穆老爷子向来不是个有耐性的,因而瞬间就被穆老夫人的话惹得更加上火,也就变得更加不客气。
  老爷子这话一出口,穆老夫人顿时间肚子里一样憋着一包气,但再没有敢乱开口的。正因如此,正厅内只被穆老爷子的低气压所笼罩,除却心无所谓穆语蓉与心无杂念的穆立昂,便没有人是自在的。
  穆二爷、穆二夫人以及穆三夫人都在厅子外头,穆老爷子却一个不见,无疑是在等还没有露面的穆三爷。奈何穆三爷久久不出现,于是正厅内的气氛越来越坏,穆老爷子的怒意更是一刻比一刻攀升,越发面沉如水。
  长久的安静,直到穆语蓉都觉得两腿站得开始发酸了,正厅外终于传来了些许的动静。穆三爷从外头大步迈进了,红着脸,又多少有些慌张。似乎是刚喝过酒。
  厅中气氛压抑,穆三爷硬着头皮给穆老爷子和穆老夫人请过安,偷看一眼被押着的穆正轩与穆正平,还在想着要怎么为自己的儿子们开脱。
  “出了这样的事情你倒是有闲心在外面晃荡,半天回不来叫这么多人等着你!”老爷子动了怒,手掌“砰砰”拍着梨花木桌子不停发出沉闷的响声。“原本是等着你自个解决的,既然你不上心,那就只好我自己来了。”
  一声吩咐之下,底下便替穆老爷子取了条长鞭过来,那是一条铁质的竹节鞭,轻易不会出现在众人眼前。这样的一鞭子抽在人的身上,不比挨板子舒服。穆语蓉乐于看到穆正平和穆正轩受罚,罚得再重,她也不会替他们说一句话,并无任何心理负担。
  反倒是刚到的穆三爷,原本和一众狐朋狗友在外面花天酒地,匆匆被喊回来,本还有些不满且不以为意,可看到连家法都祭出来了,再如何都得变得清醒。他更慌了神,喝过酒脑子转不动,六神无主想不到要怎么求情,干脆扑通就跪在了地上。
  “爹,您不能打他们!”
  穆三爷吼了一声,还待在正厅外的穆三夫人一个激灵,原本还忍着在外面打转,霎时待不住就想要往厅子里面冲。穆二夫人冷笑一声,招呼两个婆子就将穆三夫人给扣下了,再堵住嘴,自然清净听不到不想听的话。
  当下穆正平与穆正轩都是被听风听雨押着,别个人的话皆不听,一心向着穆语蓉。因而,穆语蓉不过略微示意,她们便主动地、配合地逼得穆正平和穆正轩也一并跪在地上。
  穆老爷子抓了长鞭朝着穆正平和穆正轩走了过去,穆三爷去拦他,被穆老爷狠抽了几下手背手臂,一时痛呼不已。穆老夫人见穆老爷子对这个庶子这么下得去手,反而舒心不少。
  长鞭朝着穆正平、穆正轩招呼过来时,听风和听雨都闪到一旁,老爷子这么不放水的一鞭子下来,已是叫两个人觉得皮开肉绽,更恨不能抱头鼠窜。却因为被听风听雨先前故意踢中他们腿弯麻筋,起不来身又闪躲不及。
  到底他们两个都与府中其他少爷们年龄相仿,被老爷子打得痛哭哀嚎,一时穆立行与穆立慎都不忍多看,皆错开了视线。唯独是穆立昂,绷着脸,却目光坚定看着穆老爷子处罚穆正平与穆正轩,他紧抿着唇,看得出一样的惧怕,愣是逼着自己不转开眼。
  穆语蓉只关心穆立昂,见他如此,不觉欣慰。想要成长与强大起来,必然要牺牲一些东西,舍弃一些东西,和正视一些东西,一味心疼庇护是没有用的。想要成大事,更不可太过心软。
  她向来觉得自己或许不能够教穆立昂太多的东西,但是在有些事情上,做到正确引导,总是没有问题。而在这个时候,穆语蓉仅仅是握住了穆立昂的拳头,再没有了多余的眼神与动作。
  穆三爷不死心去护穆正平与穆正轩,被穆老爷子连着一起打,三父子一起被打得直不起来身,老爷子却不知为何,仍是无法消气半分。及至最后,约莫是也觉得累了,又被穆老夫人劝了两句,终于顺势收手。
  隔着衣服的地方瞧不见,但裸|露在外的皮肤却瞧得见一道道青紫痕迹,有的地方甚至破了皮。这么下来,穆正平和穆正轩两个,恐怕伤得比穆立慎和穆立昂重上十倍不止。
  “带下去,关进柴房,没我发话谁都不许放出来!”穆老爷子眯着眼对着穆三爷说道,又喊穆立昂,让他跟着去书房。感觉到穆语蓉捏了捏他的手心,穆立昂才一点了头,跟在穆老爷子身后,先走一步。
  穆正平与穆正轩被带了下去,穆三爷不敢反抗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心里头是如何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穆语蓉对穆老爷子的处罚没有任何异议,而对于她来说,这也仅仅是穆家人对他们的处罚而已。她该出手的地方,还没有出手,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未免将她看得太过大方。
  但今日,暂时便是这样了。倒是精神上一下松懈了,先前的疲倦更似狂风暴雨般袭来,叫穆语蓉觉得自个沾上枕头就能睡着。想着穆立昂或许要一会才能回南秋院,穆语蓉回去之后便梳洗沐浴,顺便等穆立昂回来了问问情况。
  沐浴之后,养娘拿着干布替坐在梳妆台前的穆语蓉擦拭头发,穆立昂却还没有从穆老爷子那儿回来。白猫蹿到了锦被上,喵喵叫好似等着穆语蓉来休息。
  正当穆语蓉昏昏欲睡之际,听风忽然进来了,在她耳边说,“九皇子来了,在书房等您。”穆语蓉心中惊疑,但仍蹙眉摇头,道,“便说我歇下了,请他回去罢。”
  听风也不多言,直接退了下去,养娘迟疑着,终究还是张了嘴,“小姐今儿个在公主府是与九皇子闹不愉快了吗?恕奴婢多言,小姐向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您若是觉得好,那便好。您若心意未变,不如早些说个清楚划清界限。不管是怎么样,小姐说什么,奴婢就听什么。只担心小姐时常烦扰,自个不痛快。”
  穆语蓉默了默,嘴上说,“道理自然都明白,也有心想掰扯清楚,大家各自都没那么多事情。到底总觉得,越扯越不清楚,确实不是件好事。”心里头却在想,她如今,究竟是和章珣划不清楚界限,还是潜意识不愿意划清界限?
  “九皇子一表人才,又对小姐……若小姐也有心,自然就是好事。可奴婢终究不是您,不敢妄下定论您心里头是何种想法。但奴婢瞧得出来,九皇子是真心护小姐。就是奴婢还记得,小姐曾经说……老实本分就足够了……”养娘说得迟疑,怕自己的话不得穆语蓉的喜欢,可又觉得即便可能不讨喜也应该提出来。
  一席话,说得穆语蓉沉默下去。恰如养娘所说,她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也一直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唯独是一个章珣,时常令她乱了应有的分寸。
  她同样不断在心底反问自己,她最初的心思是否变了,她对章珣的态度是否变了。今天章珣说出那样的话,更像是没有将她的感受看得太重的意思。他企图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忽视她的意见与看法。
  可是,如果真的是那样,她会觉得无法接受。她重生了,为父母报仇是必须做的事,但更多的希望改变自己的人生。她希望过得更好,希望自己在乎的人都过得好。要是像章珣说的那样,和前世被周氏设计被迫嫁入薛家有什么区别?那都不是她的选择,只是因为无能而无可反抗。
  不去想倒是还好,一但细想便觉得心烦意乱得很。听风很快又回来了,说是将话带到,穆语蓉却直觉章珣并未离开。她起身穿上外裳,没有要任何人跟着,散着发素着面,独自去了书房。养娘看着穆语蓉的背影,不无担忧。
  穆语蓉走出了房间,白猫追了上来,她便干脆抱起白猫一起去了书房。
  明知道穆语蓉还没有歇下,也明知道她拒绝见自己,因为冲动而说了不该说的话、此刻正悔恼不已的章珣仍是执意不肯离去。他站在书案前,借着窗外月光,望着被穆语蓉好好摆在书案上的一排小玩意,心中滋味难以语言。
  那之后才过去多久的时间……废了多少劲也到底是令穆语蓉对自己态度变得更好了一点,不再是光客客气气。今天的一番话,却将关系打回原点,甚至还要更加不好。他自顾自觉得太过麻烦又无趣,擅自替她做出选择。招惹上她的人是自己,也明明应该清楚说出那样的话会是什么结果,却还是没有控制住。
  书房门忽然被推开,章珣心中一动,听到一声猫叫,却又是一沉。穆语蓉逆着光站在书房门口,而后一步步朝着他走过来。不施粉黛、不做打扮,身上还带着沐浴之后的清香的穆语蓉,真的走到了章珣面前时,他感到了一瞬的眩晕。
  章珣背靠着书案,看着面前的人将怀中的白猫递给自己,说,“九皇子将它带回去罢,我大约是养不起了,没得糟蹋这样好的宠物。”
  他没有伸手去接那猫,努力克制情绪,喉结滚动,艰难吐出了几个字,与穆语蓉道,“对不起。”他看着穆语蓉睫毛扑闪,可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倔强地做着将白猫递给他的动作。
  章珣终究还是将白猫接了过来,可一脱离了穆语蓉,章珣没有使劲,白猫便轻松就挣脱钳制。它又仿佛感应到自己要被送离穆语蓉身边的危机,逃出去几步,转身似乎是看穆语蓉,在夜色中喵呜两声抗议,终究折回了她的身边打着圈。
  透过窗户投射进书房的月光落在穆语蓉的面庞,照得她没有表情的脸看着有些冷情意味。良久无声,她终是叹气,“九皇子不必如此。”要一个皇子这么委屈地与她说那样的三个字,绝不仅仅只是承认错误以及道歉的决心而已。
  章珣向前迈步一步,感觉穆语蓉身上的馨香就在自己鼻尖萦绕,搅得他心慌意乱,魂不守舍。但他仍然清醒,清楚,清晰,知道此刻他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擅自说出那样的话,是我没有考虑周全,忽视了你的感受,这是我的不对。”他喉结滚动,略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坚定,“我不会逼迫你,也不会强求你,可是,我也希望,你可以认真考虑。”
  “但我并没有什么好考虑的。”穆语蓉轻轻的摇头,“我们本就不合适,我的处境也没有那么艰难,您不费心或许更好。我觉得十分困扰,因为要想着您有什么目的,还要想着期间种种利害关系,生怕一不小心做错了什么招惹来麻烦。应该早点儿说清楚,就不至于有后来的种种,也不会浪费您的心思。”
  听得穆语蓉语气放软,章珣更没有退让的心思,反而是说,“有什么不好呢?无论你需不需要,你的欢喜我知道,你的痛苦我明白,你的忧虑我可以替你担,你的困难我可以帮你扛。你以为我是一时觉得好玩才这么关心你,才做那些事情吗?”
  “不是。我很认真,从来没有开玩笑,也绝非一时兴起。”将话说出来了,章珣略松一口气,复道,“但令你困扰非我本意。”
  穆语蓉仔细观察着章珣的表情,试图发现蛛丝马迹的谎言意味,却一无所获。她没有想到是这样……可如果真的是这样,她又如何承担得起?她恐怕给不了同样的感情回报。
  “九皇子的厚爱,我恐怕……”
  “没有试过,怎么知道承受不起?”章珣打断穆语蓉的话,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穆语蓉曾经是如何活在战战兢兢与绝望痛苦之中。坚强果敢如她,也一样有敏感脆弱的一面,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你可以什么都不必做,只要不将我拒之门外。”她有心防,没有关系,他愿意努力向她靠近。
  穆语蓉语塞,变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垂下眼,不敢再看章珣。面对接连拒绝,他甚至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很想问为什么却怕听到更多类似的话语。穆语蓉不觉轻眨了眨眼,不无遗憾地想,为什么偏偏是章珣呢?
  一时间没有防备,也没有想到章珣会有这样大胆的举动,穆语蓉被章珣抱在怀中。从他身上所传递过来的温暖与安全感,令穆语蓉觉得心颤,而下一刻,章珣已然将她放开。
  她站在月光的笼罩下,仰头望着比自己高不少的章珣,见他脸上挂着有些勉强的笑容,听他说,很想放肆一回,有什么在心底轰然坍塌。她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又还是向前迈了两步,只盯着章珣看。
  “我不会要求什么,也无法保证什么,甚至还可能利用你,也可能没有的精力。如果这样,你还是不介意的话……”
  一再碰壁的章珣,怎么都没有想到今天就能够等到穆语蓉松口,瞬间涌现的狂喜更在顷刻之间席卷了他的全部情绪,冲击着他的脑袋,令他几乎无法自持。
  “不介意,没有关系,我等你。”生怕穆语蓉后悔改了口,章珣抢着将这些话一连串冒出来。
  穆语蓉也没有想到,她竟然觉得有些害羞了。这样害羞的情绪,哪怕是前世出嫁的时候,也不曾有过。她莫名感到温暖,又觉得感激。
  上前伸手抱住章珣的一刻,她想,或许自己应该矜持一些,不该做这样的事。同样瞬间就松开章珣,却感觉到章珣身子颤了颤,穆语蓉不忘解释一句,“是回礼。”因为羞赧不愿叫人看破,转身便要走。
  章珣眼疾手快,到底将她捉住了。书房外有脚步声传过来,穆语蓉一笑挣脱了他的手臂,朝章珣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从窗户离开。章珣不免觉得恼,却没有办法,凑近穆语蓉的耳边,说,“我明天再来寻你。”到底十分不雅地从窗户直接翻了出去。
  穆立昂走进书房,纯真的问,“姐,怎么不点灯?方才是有别人在吗?”探头瞧了瞧,并没有任何发现。
  “准备回去了才没有点灯。”没有多解释,穆语蓉又问,“刚刚回来么?祖父说了什么?”
  谁知,穆立昂却道,“姐,九皇子虽则称得上芝兰玉树、卓尔不群,但我就是喜欢不起来。姐,别和他走得太近。”
  穆语蓉憋笑,忍不住瞧了一眼窗外,反问,“我有和他走得很近吗?祖父难不成和你说的就是这个?”
  “那倒也不是,祖父是找我去书房问话,问我保护三弟的事情。其实我没有想什么啊,不过我在回祖父话的时候,拿了紫荆树做比喻,祖父似乎挺满意的。”
  听着穆立昂的话,穆语蓉一面点头,一面带着他离开书房,踱步送他回去自个的屋子。临到分别的时候,她和穆立昂道,“明儿个不去书院,姐姐和你一起去钓鱼好么?”
  “好啊。”穆立昂欢快的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