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南柳受封明月影响,也开始用季节夸人了。
  拾京听不太懂,但知道她在夸他,抿嘴笑了笑,说道:“……你穿这个颜色的衣服,背着火铳,很漂亮。”
  实话说,南柳打小听到的夸赞多了去,像拾京这么朴实的夸法,放以前,以南柳的涵养虽不会明嘲暗讽鄙之弃之,但也会动一动眉头,略微表示不满。
  然而,现在的她笑得很开心,弯眼笑眉咧着嘴,下一秒心就能乐飞。
  拾京背后背着竹筐,里面的小青蛇拼命地想从缝隙中挤出去,拾京一根伸出指头,把它按了进去。
  南柳好不容易收了几分笑,见他做这个动作,又忍不住了:“来捉蛇?”
  拾京点了点头。
  “顺便看我们青云营的训练?”
  光点头不太好,拾京出声:“嗯。”
  南柳逗他:“你再多说几句话,我听听。”
  拾京能感觉出来她有玩笑的意思,仔细想了,又觉得她可能只是要他多讲话。
  于是,拾京趁此机会,认真地说了长长的一段话:“上一次,溪清伤到了你,我应该让她向你道歉。是我做错了,最后让你生气离开。阿妈曾教过我,如果有人因为你起了争执,而你又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未能依照道理帮上忙,那就是你的错。阿爸也说过这样的话,一定要遵守约定,且要宾客尽欢。如果让客人不愉快的离开,是不合礼数的。”
  南柳笑着点了点头:“嗯,听起来风寒好点了。好好照顾自己,天气可比我喜怒无常多了,要注意保暖。”
  青云营那边吹响集合号。
  封明月招手让雁陵过去:“把她拖回来,都看着呢,注意影响。”
  雁陵撒腿朝南柳跑去。
  南柳余光瞥见雁陵过来,对拾京说:“晚上还有空吗?小木屋你应该去不了了,吹埙给我听怎么样?”
  拾京回头看了看藏在后面的贝珠。
  贝珠骑在枝叶繁茂的树上,手上玩着蛇,从叶子的遮挡中,伸出手来给他比了个手势。
  南柳收了笑,问道:“后面有人?你们族的?”
  她压低声音:“要紧吗?会不会罚你?”
  “是贝珠阿娘,没关系的,是她带我来的。”拾京说道,“我现在住在她家,离这里很近。昨晚……是你吗?”
  “是。”南柳说道,“今晚我还会来听。”
  “好……”
  “不说了,人来了,我先走一步。”南柳跃上马,又见他站在那里,身上淡淡绿色,如林中青松,心中一动,忽然用一种她认为很‘苍族’的话,和他约定道,“以后,月亮升上树梢时,我们就以声音相见。”
  拾京虽觉困惑,但仍然点了点头。
  眼看雁陵就要来了,南柳心情大好,大笑着跃马而去,经过雁陵身边时,还朝她眨了眼。
  拾京回到林子里,抬头看着贝珠。
  贝珠滑下树,忽然说道:“小阿京,你没问她,月亮升到哪个树梢时,以声音相见啊?我们这里这么多树,有高有矮,她说的是高的还是矮的?”
  拾京惊骇:“阿娘……听得懂他们的话?”
  贝珠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唇边嘘了一声,轻声逗他:“阿娘跟蛇学的,信吗?”
  拾京眉头微微一动,待想明白后,忽然惊住。
  有一年他们到城中赶集换物,岚城的药铺老板到过他们摊前,曾说过一句话:“瞧见这些蛇胆蛇皮,又想起我那弟弟来了。你们族的捕蛇人还是那个女人吗?”
  拾京当时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那个老板感慨道:“处理手法还是老样子,想来还是她。唉,苍族啊……那林子最险最致命的,并不是蛇啊!”
  当时拾京并未听懂,以为只是那位老板的自言自语。
  拾京明白了些什么,惊问:“贝珠阿娘,难道你……”
  贝珠只笑,一句话没说。
  有些事,虽不涉及情与爱,可想起时,仍有怀念。
  ☆、第12章 往事
  月渐圆。
  每晚,当南柳溜出营帐,到林边赴约,看着渐渐圆满起来的月亮,心中便觉欢喜。
  父母辈的那首定情曲《月夜思》,南柳隔着林子教会了拾京。
  可等他完整流畅地吹出《月夜思》时,南柳又觉得少了些什么。
  这晚,在又一遍曲音绵绵的《月夜思》中,南柳顿悟。
  原来少的,是《月夜思》本该有的那份深情。
  她与拾京的感情,就如这几晚的月光,淡而朦胧。因而,埙是埙,笛是笛,《月夜思》是《月夜思》,并无寄情一说。
  二人虽彼此心生好感,夜夜赴约,情却是淡的。
  南柳放下笛子,轻蹙眉道:“父君的《月夜思》,定是在满月之夜寄相思。月明惊鸟,即便如此也不怕心中的情思被光扰了,情比月光明,方显情深。哪像我现在这样……”
  南柳望了一眼玉带林,心中一热,冲进去,大声喊道:“拾京,拾京你来!”
  埙声歇了。
  好半晌,前方草丛窸窸窣窣,拾京拨开枝叶,走了过来,却又停在了十步开外。
  见到他那双眼,南柳心中瞬间腾起一片炽热,烧的眼底亮晶晶的,待开口时,又平息下去,笑眼似是又蒙上了夜雾,掩住了心底的那缕火苗。
  “月亮要圆了。”南柳说道,“明日是祈愿节,你们苍族过节吗?”
  拾京略感迷惑,回想起往年遥遥见到的千灯浮空,询问道:“天灯?”
  “你是说祈愿灯。”南柳点了点头,“三月十三祈愿节,是萧成年间流传下来的一个节日。原本只是有情人过的节,后来,成了百姓们人人都能过的祈愿节。祈愿节那晚,天上有千盏祈愿灯,碧湖上也浮动着千盏祈愿灯。天水融为一体,灯影浮动,空中一轮月,湖中一轮月,美极了!”
  她看着拾京表情的变化,瞧见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向往,连忙问他:“拾京,你要来看吗?”
  拾京摇了摇头,脸上的拒绝却不坚定,似还在犹豫。
  南柳热切道:“一起吧,真的很漂亮。你的那个阿娘又不会告发你。来吧,就像这几天一样,你悄悄出林,我带你去看。”
  拾京仍是下意识的摇头。
  “拾京,你总要走出这片林子。你离碧湖这么近,却从未见过那晚的盛况,不遗憾吗?祈愿节之后就是你们族的祭典,那天过后,你就可以带着你阿爸离开这里。这一走,恐怕再也见不到云州祈愿节的夜景了。明晚,就明晚,回京之前,先去替你阿爸看看云州最后的美景,如何?”
  拾京费力的听懂了她的话,沉思了会儿,轻轻点了头:“明天……什么时候?”
  南柳愉快道:“明晚我来接你,听到我的笛声你就出来。”
  林子深处传来一声哨音。
  拾京朝后看了一眼,对南柳笑了笑:“是贝珠阿娘,我离开的有些久,她担心。我回去和她说一声。”
  “明天一定要让我看到你!”南柳怕他变了主意,“你刚刚点了头的,这就是约定,千万不要违约。”
  拾京认真回答“好。”
  南柳回营帐时,见总将营帐还亮着灯,脚下不由地转了方向,蹑手蹑脚过去,手执竹笛,欲要从后方偷袭封明月。
  封明月清了清嗓子,叹道:“进来吧,我看到影子了。”
  被发现后,南柳哈哈笑着进了帐。
  封明月满脸忧愁,许是接到了什么急件,正在批示,顾不上抬头,说道:“又不是暗卫,要进就正大光明进,一国公主,偷偷摸摸不像样子。”
  “舅舅真是上年纪了,瞧瞧这话说的,像个老顽固。”南柳撩衣坐下,见封明月眉头紧锁,询问道,“可是哪里送来的急件?舅舅看起来愁云满面。”
  “凉州火铳制造处的。可我愁的不是它。”封明月放下笔,叹了口气,“是原定后天与苍族商量迁出玉带林的事。”
  南柳惊道:“舅舅打算后天去谈?太仓促了吧……”
  封明月眉毛快拧成疙瘩,眉间川字尤为深:“并不仓促。我来就是抱着持久战的准备,可再持久也要在入秋之前把此事做完。矿产工期以及云州火铳制造处的筹办刻不容缓,所以,我想祭典前就和族长聊聊,先行探明他们对待迁族一事的态度。可现在……恐怕要搁置一段时间,等朝中派傅大人来了。”
  “傅尚书?”
  京中主管火铳制造的工部尚书傅起,籍贯云州岚城。他研究苍族近三十年,熟知苍族语言。
  南柳不解:“是找不到向导译者了吗?舅舅昨日还说,岚城东的那家药铺里的采药人会说苍族话。你还说过,二十年前你们进林和苍族族长谈开林一事,就是他做的译。怎么,他人找不到了吗?”
  封明月长长叹息一声,道:“人皆有命,寿长寿短全凭天,他已去世多年。”
  “死了?”
  封明月点头:“并且,恐怕苍族的事,阻力更大了。”
  “为何这么说?”
  封明月道:“那位会苍族话的采药人是现任药铺老板的弟弟,今日我向药铺老板询问他弟弟的死因。药铺老板给我讲了一件事,令我忧心不已。”
  南柳着急:“舅舅倒是说说何事啊?”
  封明月站起来,负手在案几后走来走去,讲道:“建元元年,我们与那位采药人,代表岚城百姓进林子和苍族的族长巫女谈开林一事,族长答应林子南端向岚城开放,往后采药捕蛇也不用偷偷入林。可今日,药铺老板告诉我,建元十三年,他弟弟和往常一样入林采药,三日不归,老板便去玉带林寻他,见他弟弟躺在林边,寻去时,旁边林中树上有一苍族姑娘偷偷跟他说……”
  建元十三年,夏。
  岚城药铺李老板的胞弟秦弗和往常一样,到玉带林南捕蛇采药。
  三日未归。
  自家弟弟一直喜欢在玉带林中过夜,听说还和苍族的一位捕蛇的姑娘成了至交好友,一起捕蛇采药,因而他三日不归,李老板虽感奇怪,却并不担忧。
  直到岚城官衙寻来,言说苍族人赶走了林中外来的采药捕蛇人,还起了冲突,有熟识见林边脸色泛青重伤昏迷的人似是他弟弟,让他前去辨认,李老板这才慌张寻去,见到了躺在林边的胞弟。
  “弗儿,阿弗啊!”李老板奔至胞弟身边,伸指探鼻息,发现弟弟只呼气不进气,茫然落泪:“这是怎么了啊!这到底是怎么了啊?好好的人……”
  林内树上,传来两声轻轻地呼唤。
  李老板怔然好久,抬头望去,枝桠间,宽大茂密的树叶遮着一人,见不到脸,只见两只白生生的脚。
  是个女孩子,她藏在树叶后,似乎怕被人瞧见,声音很轻:“你是秦弗的家人?”
  听她说的是官话,李老板猜到了她是谁。
  李老板连忙擦了眼泪:“姑娘,姑娘你是不是叫贝珠?是阿弗的朋友对不对?你、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带他走。”那姑娘小声说道,“我们族里出事了。族长和巫女都死了,现在的巫女是巫依,她和新族长都不欢迎你们到玉带林来,你快带他走吧!我们玉带林不会再让你们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