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 第26节
  不一会儿,段二被一个黑衣人推进门来,除去神色萎靡,倒看不出别的。
  颜幼卿瞥一眼,迅速收回目光。
  “段二,这会儿你东家在此,胡老板也在这里,你把当夜到底怎么回事,原原本本,再说一回罢。”
  段二瞧见金大在座,猛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几步,抱住对方大腿:“大哥!兄弟对不住你哇……”语带哽咽,眼泪双流。
  金大眼眶又红了:“二弟,你……你怎的这般糊涂?自家兄弟,什么不好商量?你倒是给我个信儿……”
  颜幼卿看这两个大男人抱头痛哭,有点儿愣神。
  “事情办砸了,货没了,人死了……我怕洋人不肯善罢甘休,送了信,反倒连累大哥与三爷……”
  韩三爷冷笑一声:“听你这意思,一去无踪,龟缩不出,倒是为我们着想了?你段二脚底抹油溜得飞快,那些个被洋人抓走的,还有死在海里的,也都跟着化了灰不成?你除夕天没亮偷偷跑回家,码了一箱子金条银元,莫非也是怕连累金老板与我韩三?”
  金大拍拍段二肩膀:“你既然回来了,为何还躲着大哥?若非韩三爷等着与你见面,咱哥俩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说上话。货没了可以再找,钱没了可以再赚。只是……人是你带出去的,最后却……唉!你一句交代没有,面也不露,叫大哥怎么帮你担待?你说你……唉!”
  段二涕泗横流,金大满脸痛心。韩三爷不耐烦道:“段二,当着金老板、胡老板的面,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罢。是谁走漏了风声,泄密给洋人?你这样的,都能躲过洋人的枪子儿逃出去,我那兄弟什么身手?如何就死在了海里?别妄想拿些虚头八脑的花言巧语糊弄我,你这笔债,早已欠定,只看你拿什么来还罢了。”
  段二除夕日被韩三爷的人堵在家门,便知无法善了。被关了这些天,能说的早已翻来覆去说过无数遍。看见眼前架势,哪里还不明白,这分明是要拿自己祭刀,好叫三家平了恩怨,了结此一桩公案。他抬眼去看金大,金大目光闪烁,偏过头去。
  段二猛然站起,大声道:“三爷,该交代的,我段二还有哪一句没交代过?是谁走漏了风声,泄密给洋人?这话凭你问谁,都不该来问段某人我!是,我是躲过了洋人的枪子儿,我没死在海里——那是老子命大!老天爷照应!有句话,我一直忍着不好意思说,怕削了三爷您老的脸面。可惜您老不但不给我留脸面,连丁点儿后路也不想给我留。那我也只好实话实说了。您手底下的兄弟,确实身手不一般。洋人刚围上来,枪声才响,他们头一个就抢了梭子船突围,剩下的人可谁也没快过他们。”
  段二使劲儿拍着胸膛:“当初借人借枪的时候怎么说的?保证钱货万无一失,洋人也好,广源的人也好,统统不在话下。结果洋人还没露头呢,一个个蹿得比兔子还快,全他娘撇下老子跑了。老话说得好,枪打出头鸟,可不正是!”
  韩三爷一张脸铁青:“放屁!”
  “我放屁?你敢不敢问问从警备队赎出来的自己人?当时广源的人也有不少在场——”段二一眼瞅见颜幼卿,激动之下认出他,嚷道:“胡老板,你身后这位,腿脚利落,眼神儿也好,我的人还没动作,便叫他发现了。韩三爷,你敢不敢叫这小哥说句实话,究竟是谁抛下旁人,抢先往大船下逃,结果挨了洋人的枪子儿!”
  颜幼卿被段二点到,先是一惊,随即听出话里意思,并不怀疑韩三爷手下中枪另有缘由,心头大定。想来当时场面混乱,光照晦暗,除去自己与峻轩兄,余人皆仓惶逃遁,无暇留意其他。见段二神情焦躁,心头滋味有点儿难以言喻。若非自己碰巧缀上了他的行踪,透露给大东家,未必就叫韩三爷的人堵个正着。
  韩三爷一双利眼往自己瞧过来,颜幼卿垂下目光避开。
  “这么说,胡老板,你这小伙计当时也在船上?”
  胡闵行转头,轻声道:“三爷问你话,照实说便是。”
  颜幼卿抬头:“是,我也在船上。”
  “听段二意思,你功夫挺好?”
  “会一点粗浅招数。蒙东家信任,跟在王掌柜身边帮点小忙。”
  “你瞧见了什么?说说看。”
  “我当时……和王掌柜、小胡管事一起被绑着。洋人围住大船,先开了几枪,随即用喇叭喊话,打出探照灯,大伙儿都乱了。我趁机设法给自己松了绑,又去解王掌柜和小胡管事的绳子……”颜幼卿略停一停,接着道,“最先跳下大船抢小船的,都是段二老板身边的黑衣人。”
  胡闵行插话:“事出突然,您老手下兄弟江湖老道,必是明白自己人这边走漏了风声,故有此决断。”
  金大不乐意了:“胡老板,日子可是你定的。我们不过是凑巧知道了。谁能想到,洋人也凑巧知道了呢?”
  韩三爷一时没说话,盯住颜幼卿,继续问道:“你功夫既不错,被洋人抓住没有?”
  “没有。”
  “哦?那你是如何脱的身?”
  “王掌柜和小胡管事先走,我猜着应该没有梭子船剩下,就想在大船里找个角落躲躲,待洋人搜查之后,再伺机脱身。不料运气好,在船尾找到一艘小舢板。潜到近旁另外一艘大船上,躲了半夜。”
  韩三爷又看他一眼,忽地一笑:“胡老板,你这小伙计……聪明又耿直,倒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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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明】
  本章借用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誓词
  第31章 临阵岂藏锋
  “三爷,东家,我有一点粗浅之见,冒昧插句嘴,请见谅。”
  韩三爷反复盘问段二,显然想趁胡闵行与金大在场,寻出点什么破绽。颜幼卿心中来回掂量,段二与金大自然等闲不会将生意关系透露给外人,却怕连番追问之下,暴露安裕容的存在,索性直接开口打断。
  桌上三人一齐看过来。
  “哦,你有什么看法,说来听听。”出声的是韩三爷。
  “因怕惊动洋人,我当夜先是躲在客舱存放酒水的角柜中,待洋人搜查完毕下了大船,才至船尾寻得舢板离开。”
  韩三爷瞥一眼他瘦削轻剽的身形,“嗯”一声,点了点头。
  “清晨时分混入海港码头,总觉没法与东家交代,不甘就这么返回,遂在码头酒馆等地厮混了一些时候,打听得海警将人押送至租界联合警备队,便又摸到警备队外头查看了一阵。虽不敢深入,但也勉强瞧出一点迹象。”
  这些话,之前都曾向胡闵行交代过。颜幼卿停下来,扫一眼段二,又转过目光,仿佛请示般望着胡闵行。虽明知段二绝非善类,然此人与自己并无深仇大恨,今日情景,对方必然讨不了好去,心下不免有点儿慨叹,故姿态毫无做作。落在自问识人的胡大老板眼里,倒也合情合理。胡闵行暗忖到底年轻,难免妇人之仁。颔首道:“不必顾虑,你瞧出什么,好好与韩三爷分说分说。”
  “也是方才听三爷与东家推敲,才触发想起来的。我就是觉着,洋人当夜行动,火力充足,动作迅捷,有条不紊,不像是突然得了讯息做出的反应,反倒像是早有预谋,只等守株待兔。咱们这边交接的日子临时有变,可洋人货轮停泊的地点没变过。有没有可能,警备队和海关盯上的不是咱们,而是早盯上了货轮,拿卖货的洋人做饵,一直等在那里……”
  韩三、胡闵行、金大互相对望,都觉这个推断颇为合理。排查了这么些天,三方均没查出什么线索,要么是隐藏太深,要么追查的方向不对。三人都不愿相信自己手底下有深藏如斯给洋人卖命的奸细,这会儿被颜幼卿提醒,不由产生先前一叶障目,此刻恍然大悟之感。
  胡闵行道:“看来往后要多多提防洋人的小动作了。”
  金大见韩三爷似乎消了气,适时插话:“三爷,您看,咱们这点误会,说来说去,都是因为洋人闹的。您老说得对,窝里斗,终究白便宜外人。过去那点恩怨,确实是该放下了。”
  韩三爷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本是这么个道理。只不过,亲兄弟也须明算账,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更不能长久。今日把你们二位请来,正是为此。商定个章程,彼此认可,往后也好照章行事。”
  胡闵行举杯致意:“但凭您老吩咐,广源无有不遵。”
  韩三爷端起杯子:“不过,金老板,咱们是不是该先了结了段二这事?”
  金大捧起酒杯:“三爷公道,您老做主发话便是。”
  段二瞧出转机,放软姿态,嘶哑着嗓子道:“是我该办的事没办好。要杀要剐,随您老高兴。”
  韩三爷一口酒闷下,眯了眯眼,转向段二:“原本该叫你给我的兄弟偿命。既然你们都承认我公道,我自然不能苛待了你。这样罢,你准备带了跑路的那箱金条银元,就当作给两家的殓葬抚恤,再亲自去坟前烧炷香,磕几个头。另外,留两根手指给我,算是记住这个教训。”
  段二心知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咬牙行礼:“谢三爷宽厚。”
  一个韩三爷手下将他拽出去,不大会儿,便听外头传来两声惨叫。很快那手下托个盘子进来,血淋淋两根粗胖的手指横在上头,便似两段浇了赤酱的生香肠。
  在座几人皆面色如常,不为所动。唯独胡闵行少见此类场景,强忍着不露出异状。待那手下将盘子撤下去,接着之前的话头道:“三爷,金老板,关于生意上的章程,不知有何高见?”
  “我这里拟了个草稿,有劳二位老板过目。我韩三是个粗人,只会直来直去的笨办法。二位觉着不合适的地方,尽管提出来。” 韩三爷说着,回头示意,手下将一叠写满字的素色纸笺呈上。
  金大没想到韩三爷细致到这份上,见胡闵行一派安稳,毫无异议接过去,立时明白,他二人怕是早已提前谈妥,此刻心照不宣而已。把递给自己的那份拿到手上迅速细看。如内海湾接货、海港码头等货之类,凭先来后到,互相避让,互不干扰;如遇洋人海警,则互为掩护,一致对外;如遇洋人垄断,则公开议价,共同进退……如此等等,确实可算公允。及至下河口御河码头部分,才看出猫腻来。
  原来御河码头共计十八个板桩货台,分别控制在各家商行及混混帮派手里,也有纷争不断,归属不定的,端看谁的拳头更硬。说起来,大部分混混帮派背后,站的都是韩三爷。鑫隆由于从前与韩三爷关系近,直接把控的货台比广源多出两三个。货台由于位置宽窄、泊位多少,进出远近等因素,又分出上中下若干等。韩三爷拿出来的这份章程,对货台使用重新做了规定,看上去两边一样,实则广源使用上等货台的机会要多出至少三成。
  “三爷。”金大看了许久,才将几张纸放在桌上。见另两人优哉游哉喝酒吃菜,心知要理论,怕是论不过,拼拳头更是不可能。幸亏自己也不是毫无防备,当下不再犹疑,道:“三爷想得周到,体恤胡老板是文明人,方方面面做好了安排。不过,这御河码头,是咱海津人的根基,也是三爷您老的福地。板桩货台,大伙儿都知道,是码头商行的命脉,更是码头扛活兄弟们的饭碗。既是码头上的事,自当照码头的规矩来,您说是不是?该孝敬三爷的,我金大一分都不会少。至于与胡老板如何分享,似乎双方各有想法。不如照码头上的规矩,明白划下道来斗一场,输赢落定,绝无反悔。”
  胡闵行祖上乃南人迁居本地,韩三爷漕帮出身,最初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御河码头混混。听罢金大此话,琢磨一阵,道:“这么说也有道理。你想怎么个斗法?”
  金大咧嘴一笑:“胡老板是文明人,不如我与胡老板文斗一场,斗一斗酒,也好陪三爷尽兴。”
  胡闵行常有应酬,颇为善饮,听金大有此提议,心知自己定然拼不过。故意打个哈哈:“久闻金老板海量,胡某认输。几个货台而已,阁下拿去便是。”
  金大脸上有些挂不住:“别他娘假惺惺,你今天既带了人来,叫底下人上场替你喝便是。”
  话说至此,颜幼卿不能再沉默,上前一步:“东家,不如我代您陪金老板喝几杯。”
  胡闵行不应他,转脸看韩三爷。
  韩三爷摆手:“给胡老板这小伙计添把椅子。”
  立时有人出去传话,伙计送了椅子进来,又在桌上码了十二瓶芦台春。
  颜幼卿道过谢,启瓶替三人都添了一回酒,才落座给自己斟满。金大在酒场上不知喝赢过多少场,喝倒过多少人,自没把眼前的小伙计放在眼里,招呼都没一个,直接仰脖干了一杯。颜幼卿跟着干掉一杯,默不作声为对方和自己续满。两人你一个我一个,丝毫不带停顿,很快空瓶陆续撤下去,桌上只剩下一瓶。原本随意吃喝的韩三爷与胡闵行皆住了手,只顾瞧他二人拼酒。
  颜幼卿启开瓶塞,将两只酒杯倒满。他手稳得很,酒液倒至与杯沿齐平,甚至凸出一分,却没溢出半滴。
  最后一瓶见底,韩三爷哈哈笑道:“金大,你这回可是遇上对手了!如何?再来几瓶?”
  金大一张脸喝得通红油亮,也笑道:“小兄弟好生厉害!不知小兄弟贵姓?”
  “金老板谬赞。免贵姓颜。”
  韩三爷问:“哪个严?严阁老的严?”
  “不是,颜文忠公之颜。”
  “颜文忠公之颜?好!”韩三爷愈发有兴致,也干了一杯:“金大,我看你认输得了。”
  金大道:“颜老弟这般年少,若在平日,我还不认输,这张老脸也没处搁了。然而今日事关鑫隆上下几百张嘴的饭碗,豁出脸皮不要,金某人也不敢就此认输。三爷,胡老板,这一场,便算平局,不分输赢如何?”
  金大不肯轻易低头,是意料中事。韩三爷提前暗示过胡闵行。胡大善人不熟悉江湖路数,最终听从王贵和建议,带颜幼卿前来赴约。起初尚有几分忐忑,这时底气足起来,斜一眼金大:“金老板还有什么好建议?”
  “既然文斗不分输赢,不如加一场武斗?主意是我提的,胡老板要派谁上场,但请随意。即便人不在此地,临时召来,等上一等也无妨。”
  胡闵行问:“不知这武斗,具体是怎么个斗法?”
  金大笑了:“你我到底是生意人,总不至于当真到鼓楼前边打擂台去。不如就借三爷的地盘,在这仁和居院子里,飞镖比个准头。一炷香功夫,哪一方满堂红,便算哪一方赢了。”
  韩三爷忽也笑了:“这么着,倒是有个现成的活靶子在。”回头吩咐,“把段二拉院子里去。”
  金大脸皮顿时一僵。
  原来这飞镖的比法,通常限定时间,双方各出一人,划出个范围来,两人就在其间互相投射,同时互相躲避。时间一到,谁射中对方更多飞镖,便算谁赢。下场者需准头好,且身手灵便,否则到结束时,即便赢了,也没准落得一身血窟窿。但也有另一种比法,便是另推一人出来做活靶子,双方均往此人身上投射,活靶子亦可在限定范围内竭力躲避。同样最终谁射中的飞镖多,便算谁赢。然而无论谁赢谁输,那当靶子之人皆不免被射成血筛子,能否活命,都要看运气。射中飞镖愈多,愈是满地鲜血淋漓,故曰“满堂红”。
  段二无论如何,还是鑫隆的人。韩三爷这话一出,金大便知是故意报复。然事关长远利益,不可能就此退让。且有了韩三爷此话,武斗提议便是得了认可,成败在此一举。遂盯住胡闵行:“胡老板意下如何?”
  胡闵行没急着答应,暗恨金大无耻。若颜幼卿没喝酒,武斗自然非他莫属。眼下却拿不准了。换个人几斤芦台春下肚再射飞镖,不往自己脸上扎就不错了,哪还能与人斗准头。门外另一个护卫,是自己手下枪法最好的,带着他专为防身。叫人上场斗飞镖,一则不知功夫深浅,二则万一有所损伤,也太可惜。
  正想不如豁出脸皮,向韩三爷借人,之后再设法还人情,就见颜幼卿站起来:“东家,论准头,我勉强过得去。东家若信得过,不如我试试。”
  胡闵行望向他,颜幼卿点点头,一副气定神闲模样。胡老板想起海神花会当日他的表现,忽然生出几分深不可测之感,莫名地放了心,又有些难以捉摸的疑虑。
  “幼卿,那便拜托你了。自己当心。”
  余人皆一脸惊诧。金大道:“颜老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喝酒喝不死人,飞镖可是能扎死人。要不这样,再来十瓶芦台春,咱俩彻底分个胜负。”
  颜幼卿摇头:“金老板,再喝下去多半依旧平手,还是干脆一点,武斗罢。只不过,万一武斗也来个胜负不分,可怎么说?”
  金大一拍桌子:“还怎么说,自然算你赢。”
  一行人即刻到了院子里。仁和居的伙计时常经历此等场面,很快取来线香,又在廊下悬起一面锣,依地面青砖数定出范围,在四角拿墨笔画了边界。又有人端个大托盘过来,上边列着明晃晃二十四柄袖珍飞镖,十二把红绫系柄,十二把黄绫系柄。
  鑫隆下场的就是金大背后站着的跟班,径自取了十二把红绫飞镖插在腰间。
  段二站在院子当中,瑟瑟发抖。左手包着纱布,犹自往外渗血。他只怕今日在劫难逃,欲向金大交代几句后事,却听广源那小伙计道:“段二老板这样子,说是活靶,跟死靶有什么区别?”
  颜幼卿把玩着手里的黄绫飞镖:“对面这位大哥,你觉着呢?不如就是你我下场,岂不痛快许多。”
  金大的跟班没答话,单等韩三爷手下点香敲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