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姬红萼本是拖着腮,细细的凝听着舒静娘的歌声,听得顾令月的话语,嘻嘻笑道,“你当然没有听过。这是江南一位叫李玄的诗人新做的诗,前些日子才传入长安城,叫《长干行》,写的可美了!”
  “真的么?”阿顾问道。
  姬红萼示意阿顾,“你仔细听。”
  高台中,歌伎舒静娘一身青衣一脉当风,宛若神仙中人,唱道,“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玉真公主坐在花萼相辉楼上,本是含笑听着歌伎唱曲,听到这首《长干行》的词,不禁生出一些怔忡之情来,她一生姻缘波折,风流感情,穿行于长安富贵之间,沾着烟火气息。却从没有遇到过这般清纯美好的情谊,“两小无嫌猜,”这是一种很美的感情吧?自己一生尊贵,在感情上却颇为坎坷,大家都说王禅待自己很好,自己也很是感念王禅的情意,但若说要与他结缡婚姻,却又总是下不定决心。这一生,自己可还有幸,遇上一个能够为其展眉,“愿同尘与灰”的男子?
  清丽的歌声如同流水一样在兴庆宫中流淌,阿顾听着,心中也升起惘然情绪起来,青梅竹马这个名词,听着是多么的美好?她和桓衍也曾算作青梅竹马,却终究不过是分道扬镳,自己这一生所有的情怀,却又托付给谁?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舒静娘歌声到了尾声,陡然一个回转,激烈起来,“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短短一阕《长干行》歌毕,待到舒静娘下台许久,众人一时间都沉浸在歌词优美的意境中,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随后教坊换了一首《明月引》唱起的时候,就都有些心神泛泛,“洞庭波起兮鸿雁翔,风瑟瑟兮野苍苍。
  浮云卷霭,明月流光。荆南兮赵北,碣石兮潇湘。”
  姬红萼听着这支曲子,转过头来笑问阿顾,“这是卢照邻的诗词。阿顾喜欢卢照邻呀?”
  “是,”阿顾道,“我生平最喜欢卢照邻。”
  《明月引》悠扬婉转,阿顾听了一半,悄悄朝碧桐使了个眼色,碧桐会意,服侍她上了轮舆从花萼相辉楼中退了出来。陡然一出花萼相辉楼,便觉天光明媚,繁花似锦,楼名花萼相辉,此楼下簇拥之处确实是一片花的海洋,楼后假山山石之下,几丛牡丹开的分外明艳。阿顾立在门前观赏,忽听得一个声音在身后道,“哈哈,我抓住你逃席了!”
  回过头来,看见姚慧女一身密合色的春装,在廊上朝着自己微笑,颊上显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几年不见,昔日天真稚气的姚慧女也长大了些,甜美的仿佛八月里枝头的桂花,散发着淡淡馨香。
  “你不也出来了么?”她抿嘴笑的开怀,“若非如此,不然怎么抓的到我?”
  “里面酒水虽好,但待久了也有些闷。”姚慧女道,“我看着你出来,便也偷偷跟着出来了。”瞧着面前这几丛盛放的国色牡丹,“果然天不负我,瞧见了开的这么美的牡丹。”
  “牡丹堪称国色,最宜归于洛阳。长安城中,兴庆宫的牡丹又比太极宫的要开的好。这花萼相辉楼和沉香亭的牡丹并称兴庆宫中最盛之处。便只为了这几株牡丹,今日进宫也算值了!”
  阿顾嫣然一笑,“你不听你点的曲子么?”
  姚慧女挥挥手,“你们都点了自己爱的曲子,我不过随便点了首《桃夭》,爱听不听都可以。”
  顾令月偷偷笑道,“‘之子于归,宜室宜家’这首《桃夭》可是点的恰如其分,你可不是很快就要适裴家了么?”
  姚慧女几年前由家中做主,许婚于表兄羽林大将军裴俨之子裴胥庭,如今已经及笄,即将完婚。闻言脸上登时爬起了一丝红晕,扑上去去掐阿顾的脸蛋,“叫你膈应人,叫你嘲笑我。”
  “咯咯咯,”阿顾笑着往身后缩,“我错了,你别呵我痒,我怕痒。”
  二人嬉笑笑闹一会儿,安静下来,坐在台阶上,姚慧女托着腮问道,“阿顾,女孩子为什么长大了就要嫁人呢?”
  阿顾闻言也沉静下来,“我也不知道。”
  “这世上好生奇怪。”姚慧女道,“这些年我一直看着二姐和二姐夫,他们两个人都是好人,如今瞧着也是一派恩爱,但我总是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并不是真的贴心贴意。表兄从小疼我,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会记得给我一份。我觉得我是喜欢他的,可是要嫁给他了,却着实心很慌,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展开一段新生活的准备。我一想到这些,简直就是头大如斗,想大喊一声,我不要嫁了!”
  阿顾闻言扑哧一笑,“似你这般,已经是幸福了。还要说这些有的没的,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阿顾,”姚慧女望着阿顾,认真道,“你这么美,这么好,我相信,这世上一定会有一个男子,不计较你的所有,爱你,并且愿意娶你的。”
  阿顾嫣然一笑,“借阿姚吉言。”转过身道,“我们出来已经这么久了,还是回去吧!”
  姚慧女点点头,站起身来,“好。”转过身,走上回廊的时候,忽然听见高台上传来女妓清丽的歌声,“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却正是薛采点的《冉冉孤生竹》一篇。阿顾不知怎的,忽的生了一丝伤感,一丝泪水含在琉璃眸中。
  第194章 二七:窈窕瑶台女(之夜奔)
  贞平二年六月,一封来自河北三镇节度使孙炅的上书打破了长安的歌舞升平气息。
  仁宗皇帝后期,府兵制完全破坏。神宗皇帝时,奸相唐忠民害怕边将入朝为相影响自己的地位,极力促成神宗皇帝重用胡人将领。神宗皇帝亦认为胡人骁勇善战,没有心计,和朝士没有太多深厚的联系,既能为自己保全边疆,又不至于对自己的皇位造成威胁,因此欣然接受唐忠民的意见。建兴十年,朔方大战周将王连恩大败,神宗皇帝极为失望,认为府兵彻底没落,不堪重用。遂愈发重用胡将,将边镇大权悉委之,先后任胡将孙炅、哥舒夜封王赐爵。时为九皇子的姬泽敏锐瞧出了其中隐患,也曾苦劝神宗皇帝收回成命,然当时人微言轻,竟遭训斥,只得闭口不言。
  神宗皇帝后期,共设立了碛西、北庭、河西、陇右、朔方、河东、范阳、平卢、剑南、岭南十个节度使,朝廷任命节度使,要授予其双旌双节,“得以军事专杀,行则建节,府树六纛”。节度使往往“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财富。”势力扩张极快,几乎成为所在封地的“土皇帝”。
  及至神宗驾崩,新帝姬泽登基继位之时,大周军事格局已经由周初府兵制下的“内重外轻”转变为“内轻外重。”十镇兵力共计四十九万人,而整个大周全国总兵力约为五十七万人,当时中央及皇帝手中直接掌握的军队只有八万人,不及边镇兵力的六分之一。姬泽瞧到了大周“猛将精兵,皆聚于西北,中国无武备”的严峻形势,深怀忧虑之心,大力筹措手段试图挽回己方有利之局,一方面以怀柔手段安抚十为边镇大将,分而化之;另一方面,加紧中央武备,提拔朝中青年将领,锤炼新军神武军十万新军,如今数年时光过去,初见成效,大周中央军力得到迅速加强,岭南种粮的投入使用丰富了周军粮仓储备,重新隐隐有统摄之意。
  新任大周帝王这番自强之举颇为硕人,剑锋隐隐直指十大节度使,十镇自然侧目而线。这十个藩镇之中势力最大的便是孙炅。孙炅先祖为西域粟特贵族,冒姓为孙,骁勇善战,得神宗皇帝与唐贵妃宠爱,兼领平卢、河东、范阳三镇节度使,共拥有士卒十八万众,占全部边镇总兵力的三分之一,且兼领河北道采访处置使,整个河北地区的军政大权都落入其掌控之中。河北之地为胡人杂居之地,太宗时平定东突厥及契丹各族后,将其内徙至此地一带。当地胡化甚深,与周室中原关系疏离。孙炅几乎成为河北的土皇帝,对于大周皇帝的磨刀霍霍最是敏感。
  范阳军府帐中威严肃重,对着厚厚羊脂灯油的宫灯燃放着烁烁光芒,披着山羊毛大氅,面上留着两撇胡子的幕僚严庄立在帐下,对帅座上的节度使孙炅恭声禀道,“……观此子颇有太宗遗风,厉兵秣马,锋头直指藩镇。使君乃是藩镇中首屈一指者,当首当其冲,不可不早引以为计。到时刀斧加身,悔之晚矣!”
  “多谢先生提醒。”范阳节度使孙炅乃是一个身材壮硕高大的人,毛发发黄,豹眼熊背,外貌显见的胡族血脉,闻言朗声大笑,“当初老子进长安得神宗皇帝宠幸的时候,姬泽那个毛头小子还在亲娘怀里头吃奶了。如今做了皇帝就想转头将老子收拾了去。未免将老子瞧的太低了!”
  “神宗皇帝到底去的太早了,”严庄叹道,“若神宗皇帝还有两三年寿元,使君得其宠爱,势力说不得还可继续扩充壮大一番,到如今,整个大周江山说不得也落入使君掌控之中,使君也可以坐一坐这个皇帝宝座。”
  孙炅哈哈大笑,“神宗也不是全然的傻子,如我这般做河北一地的土皇帝,已经是极致。再往过的恩典,就是姬琮也不会毫无顾忌的给下去了。上天给予的恩典,若是不伸手接住,怕反而要受其祸乱。我如今既然天赐幸坐拥河北一地,与中原对抗,总要拼建的一番功业,方不负如今的功业。”微微顿住,目光射出了不屑光泽,“老子总要给他点厉害看看,方知道老子也不是好惹的!”
  贞平二年六月,河北地契丹族发生内乱,旧主王不丹故去,耶律阿塔登上新王宝座。这位耶律阿塔正方壮年,借助了范阳节度使孙炅的力量登上宝座,因此亲近孙炅,俯首率十二万契丹健儿之命附庸孙炅麾下。孙炅得契丹军羽附,实力大增,随后向周廷上书,要求为约束外族兵力,特遣增加二十万兵力与万石粮草。消息从幽州传至长安城,举朝为之震动。
  两仪殿中宫灯熊熊燃烧,姬泽一把将孙炅奏折丢在一旁,冷笑斥道,“狼子野心!”
  罗元崇弯腰拾起,将之重新放在御案上,“孙炅此子确实狼子野心。圣人打算如何应付此獠?”
  “朕年少之时观先帝重用边胡,已忧日后胡将会成尾大不掉之势,然力有不逮,不能劝先帝反转国策。如今既承帝位,便立志肃清寰宇,收边镇之权,还后世子孙一个清净天下。朕意举大周举国兵力讨伐河北。”
  罗元崇道,“圣人听臣先说说此时局势,再考虑考虑不迟。大周中央原共计八万军队,加上圣人这些年新练的十万神武新军,共十八万直系兵力;十镇之中,岭南节度使因故而设,并无兵备暂不考虑,朔方、剑南亲近朝廷;平卢、范阳、河东三镇为孙炅嫡系,其余诸镇态度犹疑暂且设为中立。双方兵力分别为二十八万对二十五万,一旦开战,大半个周国陷入战火之中,纵然最后惨胜,大周国力也会遭到彻底削弱,百姓流离失所,圣人希望见到这样的局面么?”
  姬泽听着不大入耳,不免露出不悦之色,“罗卿此言未免危言耸听了。咱们开战固然难免损失,但朕立意要削边镇之权,非战不能实现,汉景帝时有七国之乱,战况岂非惨痛?然平乱之后方有汉武盛世。既早晚有此一战,焉有畏战之心?”
  罗元崇举起手中笏板,朗声道,“臣并非反对圣人与孙贼作战。只是此时并非大周开战的良机。此时正是孙炅踌躇满满,又有契丹族胡兵襄助,正是气势旺盛之时。此时开战于大周不利。但臣观之契丹与孙炅联系并非紧密,莫如缓个一阵子,遣人前往分化契丹与孙炅,便可大减孙氏之力;待到我方岭南产粮更加丰富,神武军也训练完毕,再与孙贼开战,便可更有把握。”
  跪在地上沉声求恳道,“历来兵乃凶器。军士有为国效劳的使命,但河北、河南两地千百万百姓受战争连累,将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盘桓过这一时期,便可少使大部百姓受战乱之苦。还请圣人瞧在这些百姓无辜的份上,略忍胸中志气。暂缓此战!
  姬泽闻言沉吟,面色沉吟变幻良久,终于不忍河北、河南两地百姓受苦,“既是如此,”执了执案上孙氏上书,“依罗卿之意,这个如何回复?”
  罗元崇沉声道,“既然朝廷与孙氏未来必有一战,要求增兵调粮之事必不能同意。然孙炅颠覆契丹,意示振威朝廷,朝廷一点示好之意不肯给予。孙炅觉得失了面子,难免恼羞成怒,当真拥兵作乱。依着微臣之意,抚柔对方,莫过于结以婚姻。圣人可与宗室之中择一适龄宗女,降于孙氏。”
  “这便是‘和亲’之意了!”姬泽面上愀然变色。
  “圣心慈悯,乃是大周之幸。”罗元崇垂首恭敬道,“然一宗女,如何能比于河北、河南等地数百十万的百姓?昔日汉有数代公主和亲匈奴,终有武帝长驱漠北,驱逐匈奴之日;便是我大周,先代文成、金城公主先先后和亲外族,外族景福,共尊太宗皇帝为天可汗。”昂头朗声道,“宗女既享大周荣华富贵,及至关头当有为家国奉献心力之心。圣人若当真慈悯与之,待日后与孙贼之战后,接回之好好荣养也就是了!”
  六月长安方进入初夏,天气炎热,长安诸多权贵之心却为河北之地牵挂。“杨柳庄这般清凉,”天光明朗,姚慧女与阿顾坐在杨柳庄中的水亭之中,瞧着庄子四周道,“虽然简陋,也不失质朴天然之意,难怪阿顾在这儿住的高兴,竟不愿回长安了!”
  阿顾微笑,“这儿日子简单,我在这儿守了三年母孝日子,连心都变的简单了。竟是觉得长安繁华流通的日子一时适应不来了。”
  姚慧女闻言咯咯的笑起来,“那你可要早些适应,你说到底也是个繁华之人,难道还能在这庄子上住一辈子。”姚慧女拾了一块扁平石子,朝着水面打了个水漂,石子贴着水面飞过,连连跳跃三下,沉入水中。“长安之中和亲之说喧嚣尘上,阿顾你听说了么?”姚慧女问道。
  阿顾颔首,“也听说了些。”
  “其实我就是不明白,”姚慧女烦躁的动了动双腿,抱怨道,“那范阳节度使孙炅嚣张跋扈,咱们大周挥大军打过去就是了,为什么要答应和亲呢?”
  阿顾笑着道,“我给你算笔帐就是了。如今大周一共五六十万兵力,中央军不过数万,其余都掌在边镇手中。其中孙炅独掌了十八万兵力。这些年,圣人虽然厉兵秣马,训练神武新军,但加上神武新军直接握在手中的不过12万。其余戍卫节度使态度暧昧,如今契丹新王耶律阿塔又公然羽附孙炅,孙炅可以指挥的动的军力便达三十万。相当于半个大周的军力。如此严肃之况,朝廷如何能不审慎?和亲之事,说不得真的势在必行。”
  “竟是如此?”姚慧女瞠目结舌。“可是这么多边军当初怎么会交到这些节度使手上?”
  阿顾闻言默然,这个问题的根由,就要怪到逝世多年的先帝神宗头上了。
  当初神宗信赖外族将领,终于逐渐养出了这样的心腹大患。拍拍屁股驾崩了,却将一堆烂摊子丢给了姬泽。姬泽胸有抱负,立志要成为一代明君。但国中兵力外付,虽竭力挽回,如今局面不过回倾一二,若因为边镇之事将整个大周拖入战争僵局,国力溃败,不要说什么明君之名,便是一个太平守成天子也做不得了。
  姬氏宗室人丁凋零,如今适龄未嫁的三个宗女,分别是十公主姬红萼、魏国县主姬弦歌、以及新认回的零陵县主姬雪宜。姚慧女忽发奇想,问道,“如‘和亲’之事无法避免,阿顾你觉得,圣人最后会择选谁?”
  阿顾道,“圣人之心,我如何敢妄自揣测?”
  姚慧女叹道,“这几个都是咱们的姐妹,到最后无论选中哪一个,咱们都不免要为之伤心了。”
  听到这个问题,阿顾也不禁伤感起来,良久之后方道,“都是命罢!”
  阿顾和姚慧女虽然茫然不定。但长安权贵之中私下里对最终可能的“和亲”贵女做了一番猜测,十二公主姬红萼乃是圣人亲妹,圣人怕是舍不得拿她去“和亲”的,且孙炅此时虽然势大直逼君王,毕竟名义上是大周臣子,许嫁一个宗女已经是够了,拿真正的金枝玉叶许婚太过奢侈;魏国县主姬弦歌其父魏王姬坤执掌宗正卿一职多年,位高权重,在宗室中极有威望,怕是也动不得他的女儿。只一个新接回来的零陵县主姬雪宜,倒是左右看看极为适合。她的身份足够贵重,且头上父母祖辈皆无,是个孤苦伶仃的,最适合拿来填这个坑了!
  宫灯晕暖,零陵县主姬雪宜倚在窗前面色雪白,她的乳母安婆子立在面前,抹泪哭诉道,“一般般是宗室女,凭什么这个和亲的名头就非得落在咱们县主身上?这些人也太欺负人了!”
  姬雪宜一张唇抿的泛白,她虽为金枝玉叶,但自幼流落农家,掌中尚有做惯粗活留下的茧子。好容易被宗室认回来,过上一小段锦衣玉食的日子。没想到又遇到这般的事情。大周与孙炅日后必有一番死战,到时候被填到这个坑中的贵女又有什么好下场?想着自己乃英宗遗孤,却落得这部天地,不免心中深深衔恨,倔强道,“我是不肯认这个命的,若是当真有人逼我,我就一根白绫勒死。瞧瞧他们能不能把我的尸身送到范阳去。”
  安婆子闻言怜惜痛楚,一把抱住姬雪宜,放声大哭,“我可怜的县主哟,这日子可怎么过哦!”
  “县主,”小丫头战战兢兢的掀帘入内回话,“宫中传来消息,王皇后邀各家贵女于六月二十九日入宫小宴。”
  “咱们县主都要被人卖了。”安婆子朝着人吼道,“做什么还要赴这个宴去?你便回话去,说咱们不去。”
  “乳娘。”姬雪宜喝止住她,挺身立了起来,面上神色冰凉幽微,“既是她们对不住我,又不是我对不住她们?我为什么不去。我偏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到宫宴上戳她们的眼睛。要她们一瞧见我就心中生愧疚,想想她们是如何欺负英宗皇帝遗孤的,饭吃不下宴不生欢,这方称我的愿哩!”
  六月末的南风熏然,姬雪宜一身素衣入宫,容颜犹如冰雕玉琢,在热闹的宫宴上独自一人坐于一隅,孤僻隔绝,众人皆不好亲近。王合雍暗暗瞧了姬雪宜角落一眼,心中叹了口气,笑道,“独坐无趣,咱们不如行个花令如何?”诸位赴宴贵女少不得捧着王皇后的兴致,笑着道,“如今宫中花酒依然,正是最好不过的。”姬雪宜冷笑一声,起身道,“皇后殿下,阿雪自幼性子孤僻,不喜与人常驻一处,便不和大伙儿一块行这花令了,自己在宫中走走就是了!”
  王合雍不便强人所难,只得道,“宫中地方阔大,既如此,你略走走发散就是了。”
  姬雪宜低头应道,“是。”
  海池子在天光下泛着粼粼金光,姬雪宜沿着长廊独自行走观赏风光,心境略略平和下来。
  迎面一位着散枝答花紫色服侍的老者走过来,瞧见姬雪宜的容颜,面上略略露出震惊之色。
  姬雪宜不以为意,继续向前行走。
  双方擦身而过的时候,老者忽的唤声,开口问道,“这位可是零陵县主?”
  姬雪宜怔了一怔,道,“我就是。”瞧着老者心中犹疑,“不知你是?”
  老者微微一笑,“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零陵县县主你。”顿了顿,道,“梁王乃是如今宗室中辈分最长的长辈,说话分量极重。他自幼在应天女帝膝下长大,对女帝有一份爱慕之情,零陵县主乃是英宗皇帝唯一留存世间的血脉后裔,若在长安有甚不如意处,可去青华山求见梁王。”
  姬雪宜闻言心中升起一丝疑惑之意,连连追问,“你是谁?究竟为什么帮我?”老者却闭目不答,转身负手缓缓离去。
  姬雪宜瞧着老者背影心中惊疑不定,立在原处神情怔忡。一名小宦者瞧见了,开口问道,“零陵县主,您可是要回宫宴上?”
  姬雪宜回过神来,问小宦者,“你可知道前面那个人是谁?”
  小宦者瞧着前行老者背影,面上露出敬畏神情,“县主。这位是大家身边的薛大监。”
  薛荣是内侍监,内侍省中第一任,从前为贞顺姚皇后旧人,在宫中抚育九皇子姬泽长大,姬泽对诸尊重异常,称呼为大伴。是个极了不得的人物,便是大周宰相在宫中见了,也要敬重致意。
  姬雪宜心中茫然,回到府中,便将这话告诉了安婆子,“婆婆,薛阿监的这话可信么?”
  安婆子闻言想了良久,面上泛起了兴奋的红晕,“梁王当初确实由应天女帝抚养长大,说他私下恋慕应天女帝,是极有可能的。县主,咱们孤苦伶仃的,有什么值得旁人算计的必要?那薛阿监定是瞧着咱们可怜,方一时怜悯,教了咱们自救的法门。”
  姬雪宜心中同意安婆子的看法,犹豫片刻,毅然站了起来,“既是如此,咱们即刻赶去青华山。”星夜出了长安城,赶赴青华山,在梁王姬柘面前哭求。
  姬柘被姬雪宜说动了心肠,第二日驱车回返长安。
  姬泽听闻梁王入宫,面上微微变色,起身相迎,“梁王叔祖,您怎么回长安了?”
  姬柘摆了摆手,“圣人,咱们爷孙两就不必多说闲话了,”道,“我便直说吧。雪宜那妮子我很是喜欢,幽州那地方不是什么好去处,她是你伯祖父如今留在世上唯一的后裔了,若是去了,说不得会丢了性命。圣人日后也难免背上苛待伯祖父后裔的罪名,也甚为不美,还是算了吧!”
  姬泽面色幽微不辨喜怒,顿了片刻,笑道,“梁王叔祖既是发了话,侄孙定当从命。”
  梁王得了姬泽肯定回复,心中满意,笑着道,“圣人果然英明。时候不早,老臣便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