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我不要走……”
  在担架通过卧室门的时候,顾岭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了门把手,声音极力维持着冷静,可那哭音已经颤得叫人心痛:“花栗,算我求你,别赶我走……”
  花栗看着如同不肯去幼儿园的孩子一样固执混闹的顾岭,微微觉得舌根有点苦酸,他转眼看向医护人员,说:“……麻烦了。”
  那个负责抬担架的小哥司空见惯地点点头:“先生,您也得跟去。我们还需要家属协助办理相关的手续。”
  花栗:“……啊?我……我不是他的家属……”
  担架小哥:“那您能联系到病患的家人吗?”
  花栗:“……”
  ……果然还是甩不脱的。
  ☆、第48章 不那么糟糕
  到了医院,上下忙碌了好大一圈,花栗才办理好所有的手续。
  看着病床上打着点滴昏睡的顾岭,花栗自觉悲催。
  他上辈子肯定是和顾岭有杀父夺妻之仇,这辈子才被他折腾成这个德行。
  但无论怎么吐槽,顾岭这一百多斤的人是撂在自己眼前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出来得这么急,手机钱包,该带的东西一样没有,最后还得花栗自己掏腰包付账。
  花栗捏着自己的信用卡有点心疼。
  所幸顾岭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情绪和睡眠饮食不规律导致胃溃疡发作,受了寒,再用酒那么一刺激,就给跪了。
  注视着顾岭沉睡的脸,花栗发了好长一段时间呆,直到医生敲门,他才跟着医生去了办公室,做一些例行的询问:“你朋友的饮食起居怎么样?”
  花栗思考了一下,据实以答:“饮食我不大清楚……呃,对了,他好像没有吃晚饭的习惯,从以前就是。睡眠……昼夜颠倒吧……”
  “昼夜颠倒”四个字花栗都说得相当不确定,这半年来,即使他刻意避开和“顾岭”、“岭南有枝”这两个关键词的所有信息,也不能阻挡“岭南有枝”依然是存在感极强且自带光环的大神的事实。配音区里他的新作品压根没有停过,推出一部就被顶上首页推荐一部,世安工作室也一直在推出以恐怖游戏为主的新作,不少游戏区新人up主都会玩世安出品的游戏,顺便在标题上带上【岭南大大出品】之类的文字来做噱头。
  说是“昼夜颠倒”,其实这个人根本没有给自己任何的休息时间。
  医生点点头,随即叮嘱了花栗很多照顾病人的注意事项,听得花栗很是尴尬。
  ……这不就意味着他还要跟顾岭有交集?
  花栗有点想打断医生的话,可几番跃跃欲试后也做不出这么不礼貌的事情,索性安心听了,听到后来,他还仔细地问了不少问题,包括用药时间、具体剂量等小细节。
  他打算把这些一一记下来再转告给顾岭,接下来自己就能安心放手了。
  不料,当他摇着轮椅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一直在门口收拾器材的担架小哥回过头来,对花栗灿烂地一笑:“……还说不是家属啊?”
  花栗:“……啊?我们……”
  担架小哥露出了“我们都懂”的笑容,冲顾岭的病房方向努努嘴:“小年轻嘛。……跟他吵架了?”
  花栗:“……”
  他想了想,还是温柔地回应:“不是啊,我们只是认识而已。”
  也许是看花栗太软了,开玩笑都有种在欺负人的感觉,担架小哥开朗地笑笑,说了声“开玩笑的”,就推着花栗送到了顾岭的病房门口,临走前还拍拍他轮椅的扶手:“咳,花先生你别见怪啊,刚刚救护车上,他一直在叫你的名字,我跟小陈都猜你们俩是那啥呢。老梁非说肯定不是。”
  说着,他在胸前不知道比划了个什么图案,自己也觉得这么背地议论人不大好,摸着后脑勺笑:“不好意思哈。”
  花栗当然不介意这种事,点头回礼后,目送着担架小哥离开,他正准备进门,就闻到身侧飘来一阵淡淡的香水味。
  味道攻击性不强,倒是柔和得很。
  他下意识地扭过脸去,看到一个漂亮的红衣卷发的女人站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视线相碰,双方俱是一愣。
  花栗发愣,不仅是因为她长得亮眼。
  她的五官眉目,和顾岭有一种微妙的相似感,几乎可以一眼判断出她的身份。
  女人在短暂的怔愣后粲然一笑,眉眼中独特的风华气度能看出她出身绝非平凡:“你就是花栗吗?”她的眼神友好,看着就有种亲和力,“我看过你的照片。你有点不上相,真人要好看得多了。”
  花栗回给她一个笑容,尽量把措辞做到得体又客气:“你好,顾峥姐,一直没有跟你打过照面。”
  以前花栗看过顾岭家的全家福,他有一个姐姐,叫顾峥,比他大八岁。
  顾峥轻笑起来:“你的声音念我的名字怪好听的。方便跟我谈谈吗?现在?”
  花栗看了一眼病房内,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发现里面人影攒动,看起来有不下三个人陪在顾岭身边。
  顾峥缓步走来,把手搭在花栗的轮椅把手上,简单地交代情况:“他在任何地方出事,顾家都会知道的。他的情况你不用操心。……现在可以和你谈谈了吗?”
  花栗轻出了一口气,再抬起眼的时候,他眉峰就弯了起来,眼中流溢的温暖光彩叫顾峥不觉都屏了息:“好,我也很久没有和漂亮的女孩子谈话了。”
  说完,他就摇动着轮椅朝走廊另一头走去,顾峥回味了一下花栗那叫人如沐春风的夸赞,不无欣喜地撩撩鬓角的卷发,对着病房门上半透明的磨砂玻璃照一照自己的妆容,随即跟上了花栗的轮椅。
  最终两个人的谈话地点选在了一间空病房里。
  花栗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顾岭的家人来了,不外乎是两个目的,第一,看看自己这个妖艳贱货到底是什么个情况,第二,把顾岭弄回家里去关禁闭。至于顾峥那客气的开场白,应该也是意思意思而已。
  没想到她一开口,画风就和花栗想象中大相径庭。
  “花栗,我必须得先跟你说声不好意思。半年前,顾岭那小子闹着要出柜的时候,我跟我爸妈商量了个主意——顾岭倔,认定的事就非做到不可,让他流落街头他都九死不悔的。倒不如从你身上下手,顾岭说不定就老实了。”
  花栗一听“下手”两个字就起了一身白毛汗,直直看着美艳动人的顾岭姐姐。
  她一脸歉意不似作伪,真诚道:“所以先说声不好意思了,花栗同学。后来我家调查了你的背景,还有和顾岭过去发生的一些事情……”
  说到这里,她沉默了片刻,斟酌了一下用词,随后痛心疾首道:“……的确,我家弟弟太不是东西了。”
  花栗:“……啊?”
  ……难道顾家没有护犊子的传统么?
  事实证明,顾家似乎的确没有。
  花式痛骂自家弟弟五分钟且不带重样后,顾峥又补充说:“……后来妈交代下来,说如果我们顾家是流氓无赖,就尽管对花栗下手好了。她还说,就让顾岭自己作去,他什么时候回心转意随便他。”
  花栗想想自己那小小的淘宝店铺,九十几平米的小房子,还有自己性情温软的爹妈,不禁捏了一把冷汗:“……谢谢。”
  顾姐姐不在意地挥挥手,动作潇洒,话题也极顺地推进到了下一个:“……但是,我看顾岭那小子好像没什么要回心转意的意思,他这些日子白天黑夜地在你旁边,我们全当他发痴做无用功。可是今天你愿意送他到医院来……恕我冒昧问一句,你对顾岭现在是什么想法呢?”
  花栗:“……等等,‘白天黑夜’是什么意思?”
  顾姐姐肯定地点头:“是啊,他住你们家隔壁。”
  花栗:“……”
  住你们家隔壁。
  你们家隔壁。
  隔壁。
  壁。
  花栗差点儿一口气没倒上来,下意识地想要申辩:“我们家隔壁住的是一个上班族,还有一个坐轮椅的……”
  ……哑巴……
  花栗的心陡然往下一沉,像是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水里,晃晃悠悠地沉浮飘荡,怎么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心慌到手脚发麻。
  ……坐轮椅的哑巴……
  所以说,那夜从隔壁卧室传来的广播剧,日日被倒掉的垃圾,还有那张提醒他摇轮椅手会冷的卡片,贴在自己窗玻璃上、用胶带粘上的手套……
  花栗的手指深深陷进了轮椅扶手的海绵垫上,咬着唇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倒是顾姐姐看到他这不知是羞是气的反应,很是了然地抚了抚他的肩膀,又跳到了下一个看似毫无关联的话题上:“……顾岭弄到了你的医疗记录,我们自然也能拿到。这半年我一直在找相关的医生,我有个华裔的同学,专攻骨科的,他看了你当年的诊疗记录后,说你的情况……也许不那么糟糕。”
  如果说刚才那句话是一句重锤,这段话就像是霹雳一样,狠狠砸在了花栗的心脏上。
  他说话都结巴了:“……不……不糟糕是什么意思?是……可以……”
  顾姐姐微抿抿唇:“话我只能说到这里,毕竟具体情况不明,要再做一下全面检查才行。现在我还不能给你太多的希望,抱歉。”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继续道:“这是顾家理应做的,也是顾岭的意思。他这半年间跟我联系过几次,也老是催问这件事,烦死了,现在事情有了眉目,我就先跟你打声招呼。……怎么了?顾岭他没跟你提过么?”
  花栗按住自己的腿,浑身止不住地打颤,眼底也浮出了一层薄雾,嘴唇抖抖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抬起头,满怀感情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这两个字,配合上花栗闪闪的眼睛,把顾峥的心狠狠电了一下,几乎没忍住泛滥的母性情怀伸手去揉花栗的头发。
  但她此行最大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她把手搭在花栗的轮椅扶手边,注视着花栗的眼睛:“抱歉,还得冒昧问一句,你对顾岭,还有没有那种感觉?”
  花栗一愣,还没来得及做出回答,就听顾峥缓缓道:“你放心,我不是拿条件来要挟你,只是代表我父母,还有我自己来征求下你的意见。……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的对我弟弟再没有感觉,能不能下下狠心,直接拒绝我那个蠢弟弟,好让他也断了念想?”
  ☆、第49章 还有爱吗?
  花栗看着顾峥,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去。
  他还记得被车撞倒的第二天,他在医院醒来时的场景。爷爷就坐在自己身边,看到自己醒了,老人浑浊的虹膜里顿时溢满了泪,手颤抖地碰了一下被子,又收了回来,像是怕碰碎了他似的。
  花栗身上痛得快碎掉了,眼前一阵阵发黑晕眩,不过发现自己活着,他挺庆幸,因为他在路边昏过去前,以为自己一定会死。
  他试着开口,嗓子里像是塞了血块一样干涩,发出的声音也难听得不像人声,但他竭力伸手摸上了爷爷撑在床边的手背,小小声道:“爷爷,我没事。我……”
  话还没说完,花栗脸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花栗懵了,记忆里一向温顺的爷爷,刚刚还把他当瓷娃娃一样的爷爷,举着布满老茧的手,身子颤抖得似乎马上就要倒下,眼里的泪落在了花栗的被子上:“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呀!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呀!……”
  花栗迷糊着想要起来扶住爷爷,却疼得软回到了床上,一片片蚊影从他眼前飞过,他只能在剧烈的疼痛中抓住爷爷的衣角,嘶哑着嗓子安抚:“我没事儿的,爷爷,不要担心……爷爷,我好好的,好好的呢……”
  一老一少就在病床前不住地重复着自己的话,爷爷那一句句“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呀”,像是一块块烙铁一样直戳花栗的心,让他预感到,自己肯定是做了什么伤老人家心的事情。
  所以,半个月后,当医生委婉告知自己有可能再也站不起来时,花栗只愣了半分钟,就抬头看着床边低头不语的爷爷,说:“……没事,没事,这样您就不用担心我到处乱跑晚上不回家啦。”
  听了自己的话,爷爷哭得跟个小孩子似的,花栗搂着爷爷的背轻轻地拍,他很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给爷爷唱小时候他唱给自己的歌,偏偏花栗是个五音缺了四音的音乐白痴,唱得走调,唱到最后自己都听不下去了,才住了口。
  人在接受坏消息时,总有一个反刍和消化的过程。
  直到当天半夜,花栗才缓慢地意识到诊断结果意味着什么。他怎么也睡不着,偷偷拿了爷爷的手机,趁着爷爷起夜的时候,他按记忆里顾岭的号码拨了过去。
  没有应答,只有语音信箱。
  在嘟的一声留言提示音响起来后,花栗的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窝在被子里打哆嗦,一出口就是不成调的哭腔:“顾岭,顾岭,顾岭……你在哪儿?到国外了么……我是花栗……我没想打扰你出国念书,可你……你能回来陪我两天吗?我……我怕……顾岭我怕……”
  后来,花栗觉得自己这么做真的挺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