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遗诏
  秦无衣原本以为自己快要触及到妖案的真相,那些分散在不同人手中的锦布随着时间推移会慢慢拼凑完整,但陈时末的出现却推翻了之前所有的假设。
  章英纵、慧云、薛修缘以及柴獬这些人身上都有着相同的特质,这些人远离权力核心,难以左右朝局动向,同时这四人都无功利之心,但陈时末却与他们有天壤之别。
  他拿锅铲是寂寂无名的伙夫,但若让他统兵便是摧城拔寨的雄才,陈时末完全有改变社稷格局的能力。
  “易锦良为陈时末鸣不平,只能说明其眼界短浅,他不局帝位自然也不懂帝王之术。”秦无衣叹息一声,“错不在太宗,也不在陈时末,只怪他生不逢时。”
  “你怎么和我娘所说一样。”顾洛雪有些惊讶,“娘有一次与爹闲聊,提及陈公时也说她若是太宗,也不会重用此人,爹追问缘由娘却一笑而过,到底什么原因让陈公不得志?”
  “陈时末能活着已是万幸,太宗没杀他全然因为是无奈。”
  “太宗有想处死陈公的想法?”顾洛雪大吃一惊。
  “帝王心术又岂是寻常人能揣度,陈时末若生于乱世定能建不世功勋,声名也会流芳百世,只可惜陈时末出山时天下初定,再无战事让他一展所长,他心有百万兵却无处安放,陈时末执着功名自然不会安分,但凡他手中有兵权定想有所作为。”秦无衣神色冷静道,“太宗要的是休养生息,国泰民安,绝对不会想在身边留下一名随时能卷起兵争的人。”
  顾洛雪恍然大悟:“那为何太宗不对其除之而后快?”
  “太宗不是不想,是不能!”秦无衣不假思索道,“浅水原太宗败给陈时末,杀他有损君王气量,其二,陈时末叛薛举投奔太宗,若治罪处死会落下杀贤的恶名,日后再无贤士敢来追随 ,因此太宗只能将其贬到定州当伙夫。”
  “这么说太宗因扰乱军心罪想要问斩陈公,不过是借题发挥,实则是为了铲除后患。”
  “太宗本意的确如此,深知陈时末的本事,担心自己驾崩后无人能牵制陈时末,所以才打算借机杀掉,不过从此时也就能看出,世人眼中平庸无为的李治在眼界上甚至比太宗还要犀利通透。”
  “为何?”
  “李治在陈时末身上看见了太宗都没看见的东西?”
  “是什么?”
  “没有野心!”秦无衣脱口而出,“陈时末只有想因功封王的志向,却没有称霸之至,这样的人若能善加利用可如虎添翼,所以李治才会不惜违抗太宗遗命启用陈时末。”
  顾洛雪不解:“可,可先帝既然知人善用,为何也如太宗一般,攻克高句丽后便再度贬罚陈公?”
  “这里面有两个原因。”秦无衣不慌不忙解释道,“其一,陈时末锋芒太盛难免会招人妒忌,将其贬至边陲实则是为了保护他,此举于李治流放柴獬的意图如出一辙。”
  “其二呢?”
  “这其二便是我担心的地方。”
  “担心?为什么会担心?”顾洛雪一头雾水。
  “陈时末最擅长的是什么?”秦无衣反问。
  “当然是统军征战。”
  “李治留下了一名兵仙神帅,他若手中无兵与常人无异,李治看重的便是陈时末将帅之才,这就说明李治似乎早就预料到有妖案会发生,而且妖案延续到最后的结果远远超出我们想象,将会演变成一场动摇江山社稷的祸乱,所以李治需要……”
  “需要一名能平定战乱之帅!”顾洛雪瞪大眼睛,终于明白秦无衣在闻悉陈时末的来历后一直面色凝重的原因,“难道说如今的妖祸只是开始,会由长安蔓延整个天下?!”
  “是人祸!”秦无衣摇摇头,“陈时末即便有旷世之才,但他也对付不了妖邪,李治留下他是准备应对人祸兵争,可见妖祸只是起端,最终会变成天下纷争的人祸。”
  顾洛雪百思不得其解:“可,可先帝又是如何做到预知后事的呢?倘若先帝提早就知道会有祸事发生,为什么不及时清除而秘而不宣留下锦布?”
  “这恐怕就是妖案的关键所在。”秦无衣已能看见文昌观,“等见到陈时末便能清楚一切。”
  两人在山前下马,疾步奔到后山时正是拂晓,沿路看见全是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尸体,依托后山天堑布防本是上策,可谁都没料到奇穷有双翼可来去自如,因此后山也成了无险可守之地,易锦良带来的精锐已伤亡过半,若不是用冯许瞒天过海拖延了些时间,想必奇穷早已将山上的军将屠戮干净。
  穷奇好似畏惧白昼,在晨曦刺破夜幕的前刻,留下满目疮痍的杀戮和血腥后销声敛迹。
  易锦良颓然坐在山石上,顾玥婷正在旁边为其包扎伤口,顾洛雪见到爹娘安然无恙长松一口气。
  秦无衣冲到易锦良面前,单刀直入:“陈时末可还活着?”
  易锦良一愣,避开秦无衣视线缄口不提。
  顾玥婷闻听后大惊,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看向秦无衣问道:“你刚才所说之人是谁?”
  顾洛雪在一旁解释:“爹此次除了入京寻我外,还秘密护送陈公入京。”
  “你连我都没告诉的就是此事?”顾玥婷霍然起身,盯着易锦良沉声问道,“先帝遗命贬陈公于边陲,无诏永不得入京,你护送一名陈公入京就是抗旨,这么大的事你居然隐瞒到现在?!”
  “顾娘消消气……”
  顾玥婷勃然大怒:“你率兵甲入京已是大错,如今又抗旨不遵,你所做每件都是祸及家人的死罪,我消的只是气,可别人会借此削了你人头!”
  “都是陈某不情之请,易公重情重义才冒死护送陈某此行,有得罪之处,陈某在此向顾娘赔罪。”
  身后传来的声音浑雄有力,顾玥婷转身便看见容貌苍老却身姿刚健的陈时末,不卑不亢向顾玥婷半跪请罪。
  “陈公快快请起,顾娘一介女流岂能担您一跪之礼,上次送君十里,没想到再见已有十载。”顾玥婷连忙上前搀扶,声音柔和谦逊,“陈公于易郎有救命之恩,陈公有托易家上下责无旁贷,顾娘不是埋怨陈公,只是他事先未告之半句,倘若我知道也会为他谋万全之策。”
  易锦良在顾玥婷面前像做错事的孩子,埋着头一声不吭也不为自己辩解半句。
  “顾娘错怪易公了,是陈某再三叮嘱此事恐有凶险不可宣扬,只求易公送我到京便速速离开,没想到竟遭遇妖邪袭击。”陈时末面泛愧色,执意要向顾玥婷赔罪,“陈某让易公以身犯险,非但令随行军将伤亡殆尽,还连累顾娘与爱女,陈某难辞其咎还望顾娘责罚。”
  “陈公先行起身,易郎知恩图报乃大丈夫,我只是恼他瞒情不报。”顾玥婷搀扶起陈时末,大为不解问道,“陈公为何抗旨入京,莫非是有什么要事?”
  “我不相信你是因为报恩才护送他入京。”秦无衣看见陈时末还活着长松一口气,连夜赶路加之一路都在担心陈时末安危,让秦无衣显得有些疲态,坐到一旁的山石头上来回打量易锦良和陈时末,“你但经略使这么多年循规蹈矩没做错过一件事,现在却连错两件,带兵入京以及抗旨不尊,这两件都能要了你和你家人的命,借你十个胆子你也不敢。”
  “我爹是忠义之人,虽此事唐突可背信弃义,有恩不报岂能立足于世。”顾洛雪为易锦良辩护。
  “重情重义没有错,但他还不至于为了报恩会搭上全家性命,但经略使这些年他早就养尊处优惯了,我在他身上没看到血性,活的太安逸的人难免会贪生怕死。”秦无衣双目如刀,始终盯在埋头不语的易锦良身上,“冒着被株连九族的罪都要护送陈时末入京,要么是他被胁迫,要么就是有恃无恐。”
  顾洛雪还想呵斥秦无衣,却发现易锦良竟没有出声,顾玥婷看在眼里,也觉察到事情还有蹊跷:“你此番入京难道还有其他缘由?”
  易锦良抬起瞟了陈时末一眼,嘴角蠕动几下后头又埋下去。
  秦无衣的目光移到陈时末身上:“你无权无势自然胁迫不了他,那就剩下最后一个可能,你向他许诺了什么?能让他将家人安危都可以置之脑后?”
  顾玥婷意识到事态严重:“此番入京让易家有万劫不复之险,陈公可否直言相告?”
  “陈某身兼重任暂时不便告之,还望顾娘见谅……”
  “他不说,我帮他说。”秦无衣嘴角挂起不羁淡笑,“李治在驾崩前曾留下锦布残片数块,遗命持有锦布者在他驾崩后立即如今,他就是持有锦布的其中一人。”
  “你……”陈时末大吃一惊,半天没回过神,“你是何人?怎会知晓此事?!”
  “看来我猜的没错,你手中果然有锦布。”秦无衣轻描淡写道,“我怎么知晓并不重要,你现在只需要明白,易锦良派出再多人也护不了你周全,你想活命就得听我的。”
  陈时末极力回避秦无衣的视线,闪烁其词:“陈某不知你所说之事,回京只是有件要事急需处置。”
  “陈公,晚生都能看出您口不对心,自然更瞒不过他。”顾洛雪语重心长道,“从目前妖案脉络来看,妖案的起端极有可能与您持有的锦布有关,事态比您预想的还要危急。”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秦无衣淡笑。
  顾洛雪疑惑:“陈公刚入京没多久,不可能知晓妖案详情,又怎会知道锦布与妖案有关联?”
  “这便是他与其他人不同之处,章英纵只想着荣归故里,慧云想要普度众生,薛修缘只有悬壶救世之念,这些人在接到李治遗命之后,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只会心无旁骛完成李治所托。”秦无衣抬手指向陈时末,“但他不一样。”
  陈时末与易锦良依旧沉默不语,顾玥婷好奇:“陈公有何与众不同之处?”
  “兵者诡道也,他心有百万兵自然会纵观全局,以策万全,论谋略计策,天下又有几人能与他相比。”
  秦无衣漫不经心对众人说道,李治在将锦布交予陈时末时,其他人只当是遵从圣命,而陈时末却会揣度李治用意,临危受命在别人眼里会当成一份殊荣,而陈时末却从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李治驾崩后京城妖案频发,远在边陲的陈时末一定也获悉了妖案的事,被妖物所害的人看似没有什么关联,但陈时末第一时间便联想到锦布,从而推测这些人都是因为锦布被杀。
  陈时末并不知道其他持有锦布的人是谁,但如若他推测是正确的,那就说明这个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出现了纰漏,除了李治外还有另一个人知晓获得锦布的这些人,而此人正在为了获取所有锦布追杀知情人。
  一般人不会想到这么深远,但陈时末是将帅之才,用兵者不容有错,所以陈时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才有了让易锦良安排一名死囚掩人耳目,而自己则假扮成护送的军将。
  “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向你询问妖案始末的原因。”秦无衣看向顾洛雪,“他是想验证自己的推测。”
  陈时末听到这里目光闪烁。
  顾洛雪看在眼里,苦口婆心道:“陈公,您所虑是对的,薛医师、慧云禅师以及遣唐大使都和您一样,他们都持有先帝交托的锦布,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相继被妖物所害。”
  “你现在只要答应我两件事,我可保你平安。”秦无衣伸出一根指头,“第一件,妖物只对锦布有兴趣,锦布在谁手里,谁便是妖物袭击的目标,把你身上的锦布交给我,你便能安然无恙。”
  陈时末不以为然:“第二件是什么?”
  “李治在交托锦布时,一定向你限制了两个条件,其中一个是在他驾崩后,你持有锦布返京,至于在何时何地聚集拼凑出完整的锦布,这便是第二个限制。”秦无衣缓缓伸出第二个指头,“我要知道第二个限制条件是什么,在怎样的情况下才会被触发,只有知道这些,我才能找到其他人,妖案不破你们这些人恐怕永无宁日。”
  陈时末思索良久,也不再继续隐瞒,正义凛然道:“不错,陈某身上的确有先帝交托的锦布,也明知此行险象环生,但先帝对陈某有知遇之恩,先帝临危受命陈某即便粉身碎骨也誓忠君令。”
  “陈公,您也见到妖物的厉害,昨夜瞒天过海才侥幸逃过一劫,妖物未得锦布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今夜再袭将无人生还,您留下锦布为了尽忠先帝,可锦布万一遗失被妖物所获,岂不是有违先帝重托。”顾洛雪心急如焚道,“对抗妖邪已不是陈公能力所及,与其平白无故搭上性命……”
  “多说无益,陈某忠君为国,誓死都不会交出锦布。”
  “好,忠君为国可是你说的。”秦无衣让顾洛雪拿出紫金鱼符,“鱼符再次如太后亲临,你既然忠君,李治驾崩前曾有遗诏,军国大事皆由太后进取,如今妖祸已危急社稷,我就借太后之命,令你交出锦布!”
  易锦良和顾玥婷还有周围军将一见鱼符立刻跪迎,而陈时末却泰然处之站在原地。
  秦无衣与之对视:“你口口声声自己是忠义之臣,见鱼符不拜是何居心?”
  “末将并非对太后令符不敬,只是末将遵的是君命而非太后之命。”陈时末不为所动,振振有词道,“别说你只拿一块紫金鱼符,就是当今陛下亲临,末将同样也可不跪拜。”
  顾洛雪一怔,没想到陈时末口气如此之大,就连陛下也不放在眼里,刚要出声苛责就被秦无衣拦下。
  “我见你也不像是逆臣贼子,明知入京凶多吉少也遵从遗旨,足见你也是不二之臣,见太后令符不参还出言不逊,这不像是你处世之道。”秦无衣围着陈时末走了一圈,意味深长笑问,“你能在边陲忍辱负重这么多年,李治定许诺了你什么,才能让你这般有底气。”
  “你倒是通透之人。”陈时末淡笑,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秦无衣面前,“先帝留给末将这个,你看后便知末将并非对陛下和太后有不敬之处。”
  秦无衣心中窃喜,以为布袋中装着的就是锦布,揭开布袋里面还有木匣,打开的刹那秦无衣愣住,匣中有一卷绢布,以玉轴相连两端有银龙图文,绢布上绣有祥云瑞鹤。
  秦无衣抬头看了陈时末一眼,顾洛雪探过头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圣旨,一品王爵专享的圣旨。”
  顾洛雪大惊失色,秦无衣徐徐展开圣旨,上面由李治御笔亲书,每个字圆润飘逸,字句间布局奇正相参,跌宕有致,犹如浮雕一般,在木匣之中沉寂多年却风采不减。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朕闻褒有德,赏至材,安西都尉府参军使陈时末,天生将材,社稷之卫,朕视其为托孤之臣,朕龙御归天后,新帝循古礼筑九尺高台,登台拜陈时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封王爵,图存凌烟阁,赐带剑上殿见君不参之权。
  卿持此诏,所到之处如朕亲临,务必护送陈卿返京拜将,望卿宣德明恩,守节乘谊,不负朕托,以安社稷……
  “李治让新君拜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此职只有战时才有,出任大元帅者可统御天下兵马!”秦无衣看见圣旨内容心中暗惊,连忙追问,“李治用你是为征战,问题是战从何来?”
  陈时末掷地有声:“如今妖邪为祸世间,昨夜与妖物一战并非无懈可击,只待我入京封王拜将,自会统领唐军荡平妖邪。”
  “先帝英名啊!”顾洛雪大喜过望,“预料到会有妖物为祸社稷,所以事先就钦点陈公为帅平息祸乱,难怪妖物不惜一切都要加害陈公。”
  易锦良:“顾娘,不是为夫有心相瞒,陈公请出先帝圣旨,我又岂能不遵。”
  顾玥婷并无半点喜色,忧心忡忡道:“陈公对易家有恩,我有逆耳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时末:“顾娘但说无妨。”
  “这道圣旨能让陈公名扬天下,但同样也能让陈公身首异处,在我看来陈公若持先帝遗诏入京,怕是凶多吉少。”
  陈时末大义凛然:“顾娘无需多虑,陈某既然注定征战沙场之人,就不怕与那些妖邪浴血奋战。”
  顾玥婷沉声道:“我担心的倒不是妖邪,先帝遗诏一旦公开,除了妖邪之外还有人会取陈公性命。”
  陈时末一怔:“谁?”
  秦无衣听顾洛雪提及顾玥婷,已知此女非同凡响,再听她刚才所言更是在心中暗暗赞许,一介女流竟有这般眼界。
  “太后!”秦无衣接过顾玥婷的话,他和顾玥婷想到一起,“李治驾崩前将军国大事全交由太后,如今你持诏入京,新帝若依诏拜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就相当于将唐廷兵权交托给你,太后如失兵权便不能再把持朝政,她无论如何都不会交出兵权,那么到时候,妖邪不杀你,太后也不会放过你!”
  陈时末淡然一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秦无衣忽然眉头一皱,对着陈时末摇手,嘴里不停念叨两字。
  “不对,不对,不对!”
  顾洛雪不明其意:“何处不对?”
  “我能想到的李治同样也能想到,李治大费周章留下遗诏,有意要让新君拜陈时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就绝对不会允许出现任何疏漏。”秦无衣慢慢走向陈时末,“我差一点就被你骗了,李治留给你这道遗诏是另有所用,但绝对不是为了平定妖祸,否则你也不会滞留在京城外,迟迟不肯入京,封候拜将,裂土为王是你一生夙愿,如今唾手可得你却不为所动,你有定鼎天下之才,自然也能算到这道遗诏若被太后看见便是你的催命符。”
  陈时末久久凝视秦无衣,嘴角缓缓上翘,像是在赞许秦无衣的聪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