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凯文的脚步不紧不慢又悄无声息,他走到方碑前蹲下身,伸出瘦长的手指扒拉了几下泥土,很快便把那一层并不紧实的泥拨到了一边,露出了方碑的另一半。
  常年在潮湿的泥土下闷着,这另一半方碑锈蚀得比上面还厉害,刻得浅一些的字已经锈没了,唯独只有几道极深的沟壑还留有痕迹,像地图线一样从中心蜿蜒四散开来。
  凯文盯着那些蜿蜒的沟壑看了片刻,伸手摘了腰间的短刀,在左手五根手指的指尖分别划了一道血口。
  为了避免伤口愈合太快,他每刀都切得很深,血珠几乎成串地砸在泥地里。
  手指的疼痛要比其他地方尖锐得多,但他也只是皱了皱眉,便又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他将整只左手覆在了方碑上。那方碑便突然活了过来,鲜红的血液像是被吸出来似的,沿着那些沟壑迅速流淌,很快便如同蜘蛛网一般布满了整个表面。
  满是锈迹的铜碑乍然变得猩红,像是刚从锻造炉里炼化出来的一样,一些碎屑抖落下来,沾在荆棘丛上,眨眼间便“轰——”地燃烧起来。
  火势瞬间窜得极高,整个荆棘丛都被包裹在了金红色的火舌之中,从中心向四周迅速蔓延,烧成了一片火海。
  在火海的哔剥声中,有无数野兽猛禽的咆哮和尖鸣若隐若现,忽远忽近,仿佛从地狱尽头传来。
  凯文神色淡然地站在火海前,疯狂的火舌几乎快要撩到他的脸了,他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在看火海背后。
  直到那片猩红背后的黑暗里缓缓传出一阵金石摩擦的响动,凯文的目光才动了一下——
  因为墓门开了。
  这扇门大概尘封了太久,缓缓洞开的时候,甚至有腐朽的灰尘气味从火中传出来。
  凯文吸了一口,嘴角挂上一个不冷不热的笑……
  他独自打开墓门的时候,洞穴前的火堆边正一片混乱。
  奥斯维德是在守夜人惊疑不定的议论声里醒过来的。睁眼的一瞬间,他心里就莫名“咯噔”一下。也不知道是直觉作祟还是什么,他几乎本能地朝凯文原本躺着的位置扫了一眼。
  空的!
  这两个字横亘在他脑海里的瞬间,身体已经先一步有了反应。他几乎是一骨碌站了起来,二话不说便直奔那条蜿蜒小路。身后一群乌金铁骑匆匆忙忙追上来,脚步声七零八落。
  他身高腿长,大步跑起来别人追着很吃力。还没到拐角,他就看到了一片明明灭灭的红光。
  起火了!
  奥斯维德面色一紧,一步便转过了拐角。
  那一瞬间的场景大概会让他永生难忘——
  他看见滔天的火海燃烧成片,嗥叫的亡灵从地底破土而出,热浪翻涌,血光漫天。
  凯文在扭动着的猩红火舌中似有所觉地瞥了他一眼,而后满不在意地挥了一下手,转头便走进火海深处,彻底消失不见……
  第32章
  “你!”奥斯维德被迎面的热浪扑得脑中一片空白。
  看着凯文身处大火之中冲他摆手的那一刻,他近乎是茫然的,然而很快,一股比眼前的大火还要滔天的怒气瞬间席卷上来。当人愤怒到极致的时候,大脑几乎是断片的,他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凯文转身消失的时候,奥斯维德下意识地伸手朝前捞了一把。
  “陛下!”后面的乌金铁骑队追了上来,匆忙间甚至连凯文的面都没见到,只看到一个残留的虚影,以及气得几乎冲进火里的皇帝。
  最前面的几个人猛扑过去一把拽住奥斯维德,想把他往回拉以免被火燎到。然而扑到面前他们才惊惶地发现,年轻的皇帝陛下不是几乎,而是已经有一只手伸进了大火里。
  “天呐!快!”有人吼道,“手!陛下您的手!”
  人在丧失理智的时候,总是身重力大,而此时的奥斯维德就气成了这种状态。他甚至没反应过来谁在拦着他、谁在拉住他朝后拽,猩红的大火已经直接烧透了他的双眼和大脑。
  乌金铁骑里大多数人都知道皇帝不论近战还是远攻技术都很高超,揍人的时候拳头硬得像铁,力道大得吓人。但他们从来不知道,皇帝失控的时候,力气居然能这么吓人……
  最终七八个人才勉强拦住他一个,离他最近的那个还差点儿被甩进火里。
  奥斯维德被迫朝后踉跄了几步,离火舌远了一些。周围吵杂的人声终于渐渐进了他的耳朵,钻入了他的脑中。
  “医官呢?!叫医官!陛下您的手!您的手必须——诶?”吼叫着的人话说一半突然刹住了车,转成了一声疑问,他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语气喃喃道:“我明明……我明明看见您的手伸进了火里,怎么会、怎么会毫发无损?”
  奥斯维德原本浅色的眼里一片血红,布满了因怒气和焦灼而生的血丝。他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终于腾出目光看了眼自己的手。
  他的手上几乎连一点儿被火燎过的痕迹都没有,更别说伤了。
  可是他这只手确实伸进了火里,这点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了。
  奥斯维德重重地喘着气,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右手,出走的理智终于慢慢回笼,冲天的怒气稍稍压了一些下来。
  他冷着脸扯了一下胳膊,将手从乌金铁骑手里拽出来,而后重重地朝前迈了两步。
  “陛下!”身后的人又想抓住他,被他一抬手制止了。
  怒气虽然略微压住了一些,但他依旧说不出什么话。
  真实得近乎有些灼人的热浪再度扑打在他脸上,他阴沉着脸,在粗重的喘气声中,干脆地把整条手臂都伸进了火里。
  身后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
  奥斯维德甚至在火里呆了一会儿才把手臂抽回来,他冷冷地看了两眼,抬起来冲众人示意了一下,沉声道:“假火。”
  这火根本烧不死人,尽管看起来很可怖,且热浪滚滚。
  奥斯维德几乎毫不犹豫大步走进了火海里,他在一片猩红的火舌中逡巡片刻,却始终没有摸到任何类似入口的东西。
  仿佛是为了印证皇帝的猜想,这场大火来的突然,去得也突然,几乎转眼间就收了声势,火舌由高变矮,很快便消失了。而当大火褪去之后,原本立在那处的荆棘高墙依旧枝桠朝天,上面缠绕着的藤茎也依旧阔叶层层,一片焦枯的都没有,好像刚才的大火全是众人的臆想一样。
  而刚才的大火唯一残留下来的,就是那些若隐若现忽远忽近的嚎叫声,幽灵般让人直冒鸡皮疙瘩。
  奥斯维德带着满身低气压扫了一眼荆棘墙,却发现根本找不到任何入口的痕迹,更别说凯文的影子了。他眼里充盈的血丝在慢慢褪去,眼神却依旧森寒得让人不敢开口也不敢靠近。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狠狠踢了一脚方碑。
  “砰——”
  被掘了大半的铜质方碑彻底从泥土里飞了出来,重重地撞在荆棘墙上,又滚落回地面,横斜着倒在那里。
  众人一缩脖子,噤若寒蝉。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试图出声提醒:“陛下,那个地碑……上下两截颜色不太一样。”
  奥斯维德阖了一下眼睛,又缓缓睁开,粗重的呼吸很快平缓下来,就好像强行把怒意从表面压进了内里,他走到方碑前蹲下身,伸手在方碑表面摸了一下。
  正如刚才那个乌金铁骑所说,这方碑上下半边颜色和锈蚀程度都有明显的分界。奥斯维德这才想起来,刚才竖立着的方碑确实跟之前所见的不太一样,似乎被人挖开了一层厚土。
  除了刚才消失的凯文,不会有别人了。
  他好好的不会闲着没事来挖这块碑,除非这碑上有跟入口相关的信息,就在被土层掩住的下半面……
  “灯。”奥斯维德头也不回地冲后面伸手道。
  一名军将愣了一下,将临时拎过来的虫灯递给了皇帝。
  奥斯维德拎着虫灯贴着方碑的表面仔仔细细地照了一圈——新挖出来的那半面锈蚀得特别厉害,几乎看不出字的痕迹。他顾不得嫌弃上面还沾着的一层浮泥,干脆地伸手摸了上去。
  手指尖反复在那面摸了好一会儿,终于摸到断断续续的一句话:除非……开路……否则墓门永世……
  奥斯维德皱起了眉,脸色更难看了:偏偏关键词快被锈没了!
  “永世”后面的靠猜也能猜出来是“不开”,可“开路”前面和后面的词就没法靠猜了。
  他不信邪地反复摸着那块地方,摸到指尖近乎麻木的时候,他突然摸到了一点儿若有似无的痕迹。
  “亡灵!”奥斯维德终于摸出了“开路”前面的部分。
  完整的意思是“除非亡灵开路”?那么亡灵又该从哪儿来……
  就在他思索着的时候,那些仿佛来自于地底深处的若隐若现的嚎叫再次传进了他的耳中。
  难道——
  奥斯维德视线落在荆棘丛前面的泥地上,而后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来,冲身后的人吩咐道:“其他人呢?都醒了没?去把人全都叫过来。”
  两名军将应了一声,匆匆沿着小路回去了。
  没一会儿,所有人就都站在了这里,甚至包括那名医官。
  众人手中都拎上了武器,眼里血丝未褪,有几个人脸上还沾着水珠,显然刚刚才强行让自己清醒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尼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用力晃了晃脑袋。
  医官在后面犹犹豫豫地解释道:“应该是在火堆里加了一把药。没弄错的话,大概是从我这里弄过去的……”
  此时的奥斯维德已经没那心思去关心大家是怎么睡死过去的,药又来自于哪里。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出发前凯文那个混账玩意儿就说要自己一个人进墓,兜了一个大圈,他果然还是这么干了,就因为他认为自己根本不会死……
  去他妈的不会死!
  奥斯维德沉着脸站起身:“简单分个工,尼克,你点五个人过来把这面荆棘和藤茎统统砍了。至于剩下的——”
  他抬脚踩了踩湿泥覆盖的地面,一字一顿道:“给我把这片地整个儿翻过来!”
  众人也没多问,二话不说便动起了手。
  然而很快,其中一队人就碰到了问题。
  “陛下!这些藤茎……没办法砍断。”尼克说着自己也觉得有点儿懵。
  奥斯维德目光投过去,尼克抬起便是一剑,狠狠地横斩在藤茎上,落下一个条极深的口子,有几根细一些的甚至直接断了。
  可下一秒,那几条粗壮藤茎上的横口就重新合到了一起,而那几根细一些的也直接抽了新枝。
  总之,除了地上堆积了一些迅速腐烂的藤条,那面荆棘墙没有丝毫变化。
  奥斯维德并没有多么惊讶,事实上这和他预想的差不多。
  他从来就没指望过这面荆棘墙会是什么普通玩意儿,更没指望将它们劈开就能看到神墓的大门。
  但总要试一试不是么?万一见鬼了呢。
  尼克的伐木小队转眼便倒戈并入了挖土小队,一行人把能用的力气都用了,挖起来简直泥土翻飞。
  没多久,土层便下去了将近一米深。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在金属碰撞声中显得格外突出,众人齐齐顿住了动作。
  其中一个军将蹲下身在自己脚前连连扒拉了几下泥土,露出了土层下面刚刚被他不小心斩断的东西。
  那是一根骨头。
  一根不知道埋了多少年,却依旧如新的骨头,上面甚至还粘着一层薄薄的网状的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