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河边柳,桥下春波绿
  下午时间其实还早,刚下过小雨,微红的阳光穿透薄薄的云层,散在细碎的石子路上。
  这边位置有些偏,没有太大的店铺,除了几家贩卖日用品的小店,就只有一家茶铺还算有些规模。
  主人家在屋外以竹子搭了个雨棚,放了两张桌子,桌子一段距离之外建了个简易灶台,煮茶的器具整齐的放在灶台之上,想是认为今日不会有人过来,灶上并没有起火。
  这边是有些冷清的地界,环境清幽,平日里倒有些人来。临河的柳树下摆了棋摊,闲谈之余,偶尔也说些庙堂之事。
  这年已是新朝淳元七年的三月末了,与北戎长达半年的议和之事不久前终于定了下来,虽说最终增加了岁币,但比及一开始北戎提出来的条件,这尚且在新朝能接受的范围内。
  换句话说,议和签下的盟约对于新朝而言算是平等合约了。
  庙堂之上,几位相公此次破天荒站到了一起,那些反对的声音都被压了下去。
  唯一叫人难过的,大抵是传言里说不少御史联名上了折子参了几位相公,那位主导议和的秦相公已经请辞,怕是要退下来……
  茶摊老板平日里听得几位下棋的老人家说道,并也记下一些。不过庙堂之事又哪里是他这等小民能够妄加评说的,新朝虽不禁民论,但碍于眼界,升斗小民不可能论出什么来。
  至于说战争,更是遥不可及的一件事,北戎数度伐新,大抵也只是想着敲诈一笔,因此规模仅仅限于黄河以北,再往南也未曾踏过长江一步。
  江宁位处江南,自是安全得很,就算真的打了过来,也还有更南的地方可去……
  至于那些所谓的岁币,不多时新朝就能再度从北戎手里赚回来。
  南方是不知兵祸之重的。
  北戎若真过了长江天险,更南的地方恐怕也就没有机会去了。
  这些姑且都是后话了。
  茶摊的对面是一座桥,样子古朴,桥侧长了青苔,桥上的石刻久经风雨已经失了真意,刻刀的痕迹都被时光打磨圆润了。
  柳条儿随风而舞,散去了叶上残留的雨渍,落去河里,水珠打在河面上,漾出一道道波纹,顷刻延展而开,最终散在了河面之下。
  水中倒影,绿柳石桥,白墙黑瓦,散着一种水乡的柔情,比之下游秦淮繁华河段,诸如白鹭洲一带,诚然少了太多的脂粉酒气,显得这方水都要清澈许多。
  过往无多少行人商贩,偶有春风拜访,也只是眷恋那一树柳绿,它对这世间倒没有那种复杂的情感。
  当然在这江南温柔之乡,这风倒也愿意显露几分温柔来,不似北地那般肃杀凛冽。
  青衣公子再一次从桥那头蹒跚而来,如同这半月以来每日的场景。茶摊老板见状摇了摇头,进了屋子端了一碗热茶出来。
  青衣公子衣着还算整齐,头发却显得凌乱,像是许久没有打理了,额前垂落的一缕长发,莫名多了几分沧桑,也不晓得是否奉行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孝道,他的胡子如同胡乱生长的荒野杂草,更显出几分颓丧。
  青衣公子坐在桥上,仰面朝天,枕着桥上的装饰的石狮,嘴角始终扯着一抹苦涩玩味的笑意。
  远远并可闻见冲天酒气,似是刚从酒缸里掏出来的醉鬼。
  茶摊老板与此人并不熟识,大抵是先前不愿自家门前有醉鬼惹事,扰了前来吃茶的客人,他并送上一碗醒酒茶与他吃了,一来打发人走,二来也算是积点功德。
  茶摊老板可没料到此人后来竟然每日都过来,原本以为此人家在附近,私下里偶有闲话,这附近的人并不认识……
  此人身份惹人疑惑之余,他这茶倒是送的习惯了。
  茶摊老板自然问过对方,含糊间大抵知道此人从北方而来,终日酗酒醉酒,皆因家人受了兵灾,死于非命,悲恸之下如此过活。
  茶摊老板油然一声长叹,每日送一碗茶却不说任何规劝的话。
  今日亦是如此……
  老板接过空荡荡的茶碗,正欲离开之际,不想那醉醺醺的青衣公子撑着地站了起来,整了整衣服,捋了捋脏乱的头发,然后朝他作揖一拜,道:“连日来谢过店家的茶水。”
  青衣公子直起身来,定了定摇摇晃晃的身体,伸入怀中摸索了一阵,苦涩的笑了笑:“身上已无余钱,此恩日后再报了。”
  茶摊老板不过一寻常百姓,纵使平日里接触的人有些地位,这等专注的感谢还是吓了他一跳,半天回过神来,这才悠悠道:“客气了,客气了……几碗粗茶,谈不上恩不恩的……”
  青衣公子再朝他一礼,“若非这几碗粗茶,我也许早就喝死在这桥上了。”
  茶摊老不置可否的笑笑,宽慰道:“生死有命,公子这样糟践自己确实不该的,上天即是让公子活下来,那一定有其道理,就是为死去的家人,公子也该好好活着啊!”
  青衣公子闻言重重的点了点头,“不瞒店家说,这段时间在下试过不少死法,最后却都没一个好使的,眼下我与自己约定的期限已到,姑且不会再想着死了。”
  如此说着,青衣公子缅怀道:“店家茶水之恩,恰让我想起一桩大恩来。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如此糟践确然对不住那位救我之人。”
  茶摊老板不知缘由,却也道:“甚好,甚好。”
  青衣公子道:“那就不打扰店家了。”
  说罢回过身去,踉跄而行,没走几步并摔了狗啃泥。
  片刻光景爬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摇摇晃晃的去了。
  河边柳絮纷飞,坠入河里,荡了清波,藏了哀愁。
  一座长桥两头,一是过去,一是将来。
  王凝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装束,此时坐在苏府不远处的茶楼里,目光穿过窗口,整个苏府尽收眼底。尤其那座住了月余的小楼,那段如以前一般的生活,不觉间勾起那段往事,那个人……
  悲恸之后,再如何情深似海,而今也只能在心底遥寄一声“珍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