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聊电影(上)
  大部分中小型成本的台湾片,在2014年的票房甚至都在1000万元新台币上下,几乎都是惨赔。
  其中大概也只有赵德胤的《冰毒》小兵立大功,由于预算很低,光靠外埠卖出的各国版权,就已几近回收。
  虽然很多人一向不认同用票房定生死论高下,但2014年台湾电影的票房成绩,确实没有特别亮眼。
  这点在康康说的时候,就有些叹气,他是很看好电影圈才要迈入这一行的,结果一迈进来,就赶上了整个市场的低潮。
  台湾电影近年看似制片量提高,人才涌入,新导演头角峥嵘,年年都有第一次拍剧情长片的新锐投身影海,但实际上能有一定水平以上好作品的却是屈指可数。
  2014年,侯孝贤的《聂隐娘》仍然只是闻楼梯响,张艾嘉的《念念》已确定延至2015年才问世,幸亏还有蔡明亮的《郊游》打破一般电影商业映演的形式隆重上市,让一整年的台片市场不至于没有任何一部个大作品撑场。
  其余台湾“新电影”之后,八九十年代起展开创作生涯的前辈导演,也有几位在2014年推出新作,包括易智言的《行动代号孙中山》李岗的《想飞》,以及万仁的《车拼》,成绩各异。
  台湾导演越来越多地寻求大陆资金的合作,2014年有几部以台湾剧组为主力并留在台湾取景拍摄的“合拍片”,命运却大不相同。
  像《军中乐园》台湾票房成绩有限,在大陆却苦无上片机会;蔡岳勋执导的续集片《痞子英雄2》,则调整成更朝大陆观众口味发展的制作路线,果然在大陆票房成绩不错,反倒将台湾市场退为次要。
  吴宇森的《太平轮:乱世浮生》与吕克·贝松(Luc~Besson)的《露西》(Lucy)同样在台湾取景,引起话题,但前者只累积了5300万元新台币的票房,后者则是一举突破3.8亿元新台币,并名列台湾年度总票房榜第二名。
  越来越多的剧组考虑到台湾拍片,马丁·斯科塞斯(Martin~Scorsese)的新作《沉默》(Silence)预计2015年春天就会大队来到台湾拍摄。或许,这也算是台湾本地制片业的另一条新出路。
  康康介绍,面对一整年的台湾电影,《郊游》不但仍是艺术成就最高的佼佼者,明显将其他电影都一举抛到脑后;它也是2014年正式上映的台湾电影里,映演“形式”最独特的一部。导演蔡明亮原本不想让它循正规管道在影院上映,后来他以折衷方式,仅于全台少数戏院排出50场限量映演,结果反而票券奇货可居,从预售起就成为大热门,最后近乎全数售罄。结束后相隔半年,他则用照片光线投影装置艺术,加上《郊游》和另一部访谈纪录片《那日下午》两部影片的映演,在邰北市的“MoNTUE北师美术馆”举行了“在美术馆郊游”的特殊展览,为《郊游》找到了全新的可被大众欣赏的另一种姿态。
  《郊游》是蔡明亮导演的第十部剧情长片。这一回,李康生从当年那个在西门町无所事事的《青少年哪吒》,变成了两个孩子的爸,是个在街头为房产广告举牌的临时工,居食不定,两个孩子没事只能在光鲜亮丽的大卖场流连徘徊。英文片名取为“流浪狗”,似是一家三口某种生活状态的象征,也是片中确实出现的吉光片羽。影片里充满着“家”的意象,而且是戏里戏外,有形无形,一种绵密缠绕的涌现。过去李康生陆奕静苗天在蔡明亮电影里组成的家庭,似乎从《你那边几点》里苗天如幽魂般的结尾,《脸》里头母亲死去又舍不得离开的情节之后,演变到下一代家庭的延续。而“小康”变成了“父亲”,至于实体的家屋,则成了残破的废墟,甚至像是整个扭曲改变了的台北城。
  蔡明亮的电影,节奏时常是缓慢的,但也往往在不求疾速的演出里,我们才好像能察觉生活里的千丝万缕,洞见时间分秒流逝的残忍刻痕。李康生的脸写下沧桑,他的表演更像累积爆发了超过二十个年头的功力,无人能及。就连台北,也从当年《爱情万岁》里杨贵媚的哭泣,变成李康生陈湘琪眼巴巴盯着墙上那幅壁画的不动声色。同样是眼泪,当年的嚎啕大哭与此刻没有表情地流下眼泪,其间是多少岁月与生命经验的积累。时间,确实是蔡明亮电影里无色无味却又极其关键的元素,就好比水之于人类大地一般,沉默而关键。《郊游》成了大家一整年最难忘的观影经验之一。
  从缅甸来台湾求学拍片的赵德胤,则有着类似蔡明亮从马来西亚来台湾从国际红回台湾的经历。《冰毒》是他的第三部剧情长片,却已与前两部拉开更大的进步幅度与成熟度。他再次聚焦于将台湾视为攒钱福地的泰缅边境,捕捉那些突破国籍界线种族藩篱,吃力地为生活基本需求而拼命挣扎的人。
  《冰毒》看似几乎没有与台湾直接关联的情节;但片中那种掌控镜头下人物与环境之间迷人的写实魅力,却很难不嗅到一直以来从台湾新电影以降的传承气味。这一次赵德胤展现更精准纯熟的场面调度与剪接节奏,让《冰毒》的每一场戏都能达到在有限资源中,充分发挥戏剧效果的饱满程度。赵德胤证明好电影不一定要花大钱,最重要是从作品里不停修炼进步,便能逐渐摆脱新手生涩,酝酿出纯熟的作者风格。他肯定是台湾电影未来路上,一个引人持续聚焦关注的重要人物。
  钮承泽的《军中乐园》,同样也成为他自《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迄今,最成熟大度的一部作品。若简单解读,它是个少年阿兵哥的成长史,借着部队里的眼界经历,从人情生死到身体欲望皆有触及;它同时是具有浓厚政治性的宏观与缩影,俯视着台湾的命运,荒谬无奈悲怜,似是历史,却又仿佛从未得解。说穿了,钮承泽藉此描写的是那个你我曾经熟悉或陌生的年代。四面环海的小岛上(金门或台湾?),没人拥有真正的自由和快乐,在扭曲的游戏规则下,每个角色都选择用暴力和欺瞒自我保护。钮承泽拍出了他从影以来最具视野最成熟的一张成绩单。除了大命题外,既保有他擅长的通俗剧元素及戏剧魅力,也在叙事的转换交融间,达到舒缓有致相映成趣的效果。即使钮承泽的初衷只是想为父执辈诉说一段属于时代的悲歌,但最终他仍拍出了超乎于个人情怀之上的格局高度,让《军中乐园》成为钮承泽的代表作。
  台湾新电影的健将之一万仁,也推出了睽违已久的新片《车拼》。这部电影延续着万仁一贯对政治与历史主题的省思批判,不过这回改弦易辙以喜剧方式呈现。台湾女孩爱上了内地青年,最后带着父母长辈跨海来提亲,竟然因为文化差异搞成了两岸语言观念亲家变冤家般的大斗法。说实话,题材手法都不新,只剩零星的亮点和动人时刻,几乎毫无惊喜可言。另一部类似作品是李岗的《想飞》,描写空校生在面对爱情与追逐升空理想之间的挣扎成长,李岗从监制跳下来兼任导演,想拍成一部史诗励志大片的企图心昭然若揭,但事实上却雷声大雨点小,谈爱情过度“纯爱”,缺乏转折;拍飞行空战又只像是虚张声势,不见任何真正的冲突危机。这是一部平平坦坦到几乎没有“起伏”的电影,仿佛是70年代台湾。军。教。片与琼瑶电影两种类型的复古合体再现,闪耀不出惊喜火花。
  易智言的《行动代号孙中山》则是他自2005年三段式电影《如果爱》其中一段之后,终于再度完成的剧情长片,却成了台湾电影的异类。它的外表像是现在大家很爱拍的青春校园片,看似写实,结果竟极端风格化;题旨严正,没想到却带有喜剧火花。故事主角是两个高中生,他们先后相中了学校储藏室里蒙尘多时的孙中山铜像,想把它搬走变卖兑现。易智言将这个偷铜像的故事,“玩”成了一个寓言。两个海选而来的男主角詹怀云魏汉鼎,明显地在表演上带点生涩,导演却善用了他们的这种气质,将整部电影拍成刻意的朴拙。那些不停故意重复的“笨”台词,一开始让人觉得生硬拗口,到后来,却一次又一次似是深具嘲讽意味的反叛。它是一部内里远比外表看来更加层次丰富的作品,在嬉笑怒骂之间,传递的却是沉重无比的讯息——贫富差距。与其说易智言拍的是青少年,笔者倒觉得那些“美少女面具”背后所藏的一张张脸孔,其实是懂事又惭愧的大人们。
  几位都在2008年《海角七号》“新新浪潮”之后才开始拍出第一部剧情长片的导演,2014年都推出与各自前作相比不同尝试的新作,企图在拥抱观众与个人风格之间找到平衡。
  《甜密杀机》是连奕琦的第二部剧情长片,从幕后工作蛰伏多年的他,有着和一般年轻新导演不太一样的灵活度,总在台湾少见的类型传统里努力大胆突围。这回《甜蜜杀机》玩的是悬疑警匪加上冤家喜剧的复合尝试,从一椿小狗吃了巧克力死掉的琐碎小事,误打误击地办成一个万众瞩目的大案。林依晨与苏有朋各自饰演故意转换刻板性别形象不打不相识的两个警察,一个过度认真一个吊儿啷当,形成反差。影片调性轻松幽默,还有夸张的嘲讽意味,虽然剧情安排的悬疑性太过简单,但不少想象力十足的桥段设计,仍看得出连奕琦节奏独特的个人风格。
  从《逆光飞翔》到《共犯》,张荣吉的改变则更大了些。《共犯》描写高中校园里三个男孩因撞见同校女生横尸巷弄而意外结盟,却也因为另一件意外,让三个人内在不同性格下的秘密与阴影逐步展现出来。影片的摄影与影像风格突出,气氛掌控精准,不过相形之下则暴露出情节与人物雕塑上的复杂度不足。至于卓立的《白米炸弹客》,题材上极具勇气与理想性,描写当年台湾著名的杨儒门案件,他以埋放自制小型炸弹,向政府抗议米贱伤农的恶劣环境。影片只成就了人物本身因真实事件所散发出来的悲剧力量,情节太过琐碎而零散,旁枝角色亦参差不齐,是一部议题性大过电影本身质量的作品。
  陈宏一的《相爱的七种设计》故事围绕着一家设计公司共七人,组成全片主要的人际网络,侧面描写了职场斗争世代差异,讪笑富二代的肤浅,嘲讽设计业的本质,亦怀疑着爱情的真伪虚实。最重要的,还是聚焦于“设计”二字,因为一切的一切都是经过算计的。电影从台/北市争取2016年世界设计之都的笑话作为开场,时不时又插入城市景观骤变的特效镜头,陈宏一显然关心的不只是片中主角们的爱恨情仇,而是环境究竟如何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你我都意想不到的变化。没有小清新,也没有乡土逗趣,充满着毫不掩藏属于知识分子式的犬儒嘲讽,却也大胆针砭着对现实的不满对未来的焦虑,本片让笔者忍不住联想起杨德昌。陈宏一对城市的着迷以及相应而生的恐慌,几乎成为他一路以来所有作品中反复涌现的主题。这部新作当然并非完美,还是有些部分说得太白有画蛇添足的老毛病,但它的勇气与视野都令人振奋,夹叙夹议嬉笑怒骂之间,无论你喜不喜欢,都无法否认它为台湾电影写下一页新风貌的不争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