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胡皇后手劲加大,手里攥着的佛珠串子几乎被扯落,却又被她掩进了大袖里。妆容精致的脸上仍是平静无波地端着笑,“你想要的,本宫都可给你。”
  “可微臣如今想法不同了。”未殊安安静静地道。
  胡皇后脸色微变,还未说话,那边传来一声惊叫——
  “你你你——”晏泠大叫,“你给我跪下!”
  阿苦心想:我现在不就是跪着的?我若不是因为跪着,怎么会连只梨都削不好?
  她若无其事地捧起受伤的手指吹了吹,强忍住见血的晕眩感,抬头对晏泠挑衅地笑了笑:“公主这吃毛喝血的习惯可得改一改,我师父是汉人,不爱蘸着血吃梨子。”
  胡皇后腾地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站了起来。舍卢人瞳色虽淡,眸光却都利若鹰隼,毫不留情。萧萧飒飒的秋风里,只有她和未殊跪着,他们,两个汉人。
  阿苦仿若无事般轻轻舔了下自己的伤口。血的味道是铁锈一样的腥,却又混杂了莫名所以的甜,会让人整个兴奋起来。
  晏泠推了她一把,刀子割破了她的手,她不委屈,反而觉得畅快。她终于能当着这群舍卢人的面骂他们祖宗,她都不想去考虑后果。
  他们把师父养成杀人的工具,又轻轻巧巧抹掉了他的记忆,害他不认识她。如今他们说,他娶了公主,便是舍卢人了——哪有这么便宜的道理?
  这一份恨在她的心底,比舍卢人害她亡国灭家还要来得深重。她背对着夕阳,笑得像一只野猫,低低的魅惑的声音却令人毛骨悚然。她没有去看未殊。
  师父文雅,从不骂人,那便由她来做这个恶人吧。
  晏泠看着她那神情,刚才还在大呼小叫的她奇异地冷静下来,心头蒙上一层阴翳,“你想怎样?你不要乱来!”回头对侍卫道:“夺了她的刀!”
  然而璎妃的侍卫却不敢就这样上前动皇后的女医。胡皇后在这时轻轻“哼”了一声,扶着臃肿的腰身侧过头,却是问未殊:“你要娶她?”嘴角勾起轻蔑的一丝笑,“若圣上在此,她此刻早已身首异处。你也知道,圣上最恨的就是不知好歹的汉人。”
  晏泠突地抬起头来,冷冷地凝视着未殊。
  未殊却很平静,朝皇后又行了一礼,才走到阿苦身边,与她并肩跪下,接过她手中的小银刀和那削残的梨,好整以暇地削起梨来,口中若不经意地道:“劣徒,总是不长记性。”
  仿佛是责骂,又仿佛是关爱,轻飘飘的一句话,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未殊将那梨外边又削去一层,切作了精致的小方块,一一放入水晶盘中,向晏泠身前一推,“殿下请。”
  晏泠直直地看着他,她想哭,却已经没有了泪水。
  未殊又恍然大悟一般道:“殿下大约不想吃了吧?这梨已脏了。”说着,自拿小银刀串起一块梨,对阿苦道:“大内的秋梨,寻常人可吃不到。”
  阿苦笑起来。
  她一向喜欢这样危险的游戏。
  所以她张开了口,轻轻将那一块莹白的梨衔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晏泠往后跌退几步,面色灰败如死。
  她已知自己输了。
  ***
  皇帝归来,头大地看着这一群女人和一个男人制造出的乱象。
  “你多大了,还要与她们一般见识?”他对未殊说。
  未殊方搁下小银刀,微微欠身道:“公主有命,臣不可不从。臣妻有过,臣不可不正。”
  阿苦听着听着,秀气的眉头拧成了一团。
  她没有听懂。
  晏泠冷冷一笑,“你们得了御批婚状了?行过天地之礼了?这宫女竟然是容成仙人之妻,本宫可真是孤陋寡闻。”
  胡皇后静静地插了句话:“这不是寻常宫女,是杜医正的高徒,本宫的大夫。”
  晏泠遭皇后呛了声,只得悻悻闭上了嘴。
  皇帝让下人来牵走了马,漫不经心地道:“仙人与钱姑娘的婚事朕早已准了,泠儿,你确是孤陋寡闻了。”
  ***
  猎物一数,晏澜果然是第二。
  皇帝此时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行宫之中,劳累七日之后,大宴铺开,酒食上桌,歌舞袅袅而起,文武官员依次上前向皇帝祝酒,一派君臣和睦之景。
  司天台一众人等都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阿苦好不容易不必服侍皇后了,偷跑到未殊和赵主簿中间,搬来一只矮腿杌子,冲未殊笑道:“我坐这边可好?”
  未殊摸了摸她的头,她双眼眯得弯起,仿佛被捋顺了毛的小狐狸。赵主簿默默地将自己的座位挪开了。
  “你今日真厉害。”阿苦一边说,一边伸筷子去够一道菜,未殊一手敛袖一手将那菜碟子径自移到了她的面前来,“圣上和娘娘都要卖你面子呢。”
  未殊淡淡地看着她:“他们也不是卖我面子。”
  无妄在一边弱弱地道:“公子,不兴这样移菜碟儿的……”
  未殊道:“那我放回去,重新移一次?”
  “……”
  阿苦眨了眨眼,望向未殊身后那个苦着脸的小厮:“上回忘了问,你怎么回来了?小吝呢?”
  无妄还没说话,未殊先开口了:“他去了一趟宫里给我办事,现下回来了,小吝也就辞了。”
  “为什么辞了?”
  “浪费钱。”
  “……”
  无妄默默地望着公子的后脑勺。他的确进了一趟宫没错,但这一回,他什么也没有说。
  公子看起来混沌,其实聪明得让人心寒。如果不是他在最后一刻保持了这奇怪的忠诚,公子也不会让他回来。退一步说,公子让他回来,谁知是不是还埋了后招?
  慢慢找回往日记忆的公子,眼神已经愈来愈冷漠。也只有这个出身不明的钱阿苦,能让他偶尔露出温暖的神色。
  觥筹交错,宗室官僚们互相敬酒致意。混乱之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摸到了阿苦身边,拍了拍她的肩。
  她吓了一跳,回身便看见小葫芦巧笑倩兮亭亭而立,身披大红羽缎斗篷,远山眉,雾影髻,漂亮得像个小仙女。阿苦笑道:“小王爷舍得让你穿女装啦?”
  小葫芦矜持地抿嘴一笑,道:“我就是过来给你见个礼。待会儿他便要找圣上讨赏去啦。”
  说起那个“他”字的时候,小葫芦的语气当真是百转千回、悠悠荡荡。阿苦心头微痒,既为好朋友高兴,又有一些失落似的,大殿里人语嘈杂,偏还有丝丝缕缕幽细的乐声钻进女孩的心腔子里,这是一种欢喜,却也是一种不纯粹的、自私的欢喜。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她忽然不知哪来的勇气,朝小葫芦笑道:“我知道,他一定得对你好,你一定会是最幸福的!”
  染了酒气的夜风扑到人面上,女孩的祝福美丽而澄澈。莫嫮安静地看着她,这个她从小玩到大的小伙伴。莫嫮过去觉得她幼稚不懂事,根本不了解自己的事情,然而现在莫嫮却怀疑,也许只是自己不了解她。
  这世上的事情,若真有钱阿苦想的那样简单,该多好呢。
  莫嫮渐渐有些嫉妒于小伙伴的简单,嫉妒于她安然牵着的那只手。阿苦身后的男人很沉默,好像已经看穿了她,却善意地不加提点。
  莫嫮仓皇地吸了吸鼻子,“你会比我好的。”
  阿苦一怔:“什么——”莫嫮已跑开了。嫣红的小斗篷在酒席间展开,像一对嫣红的翅膀。
  ☆、第63章 斗酒
  胡皇后轻抚着自己的小腹,轻声提醒道:“澜儿来领赏了。”
  皇帝端着酒杯望向丹陛下的人。晏澜一身玄色劲装尚未换下,顾盼之间犹带着林中围猎时的山野气,朝皇帝拱手行礼,声音洪亮:“臣求陛下赐臣一桩婚事!”
  晏铄觉得好笑,这年头,人人都想成亲了。转过头对胡皇后道:“你看,孩子们都大了,我们都老了。”
  胡皇后颔首微笑,目光却紧盯着晏澜。她并不十分相信这个侄儿。入宫用宴犹不卸甲,是何道理?
  晏铄却不以为意,这个侄儿向来很乖,他乐得顺水推舟:“澜儿想娶谁家的姑娘?”
  晏澜顿了一顿,纵歌管喧阗之中,他也感受到宴席上无数道目光沉默地投注过来。乐声幽幽如缕,他在山林间驰骋终日的心似乎还未平静下来,还在急躁地狂跳。眼前是他的仇人,却也是他的君王,他能给他一切,如果这世上还有抛开胡汉之分迎娶汉人女子入门的可能,那便只有靠他这个叔父才能做到……
  “他要娶我。”
  清亮的声音响起,将晏澜的心都震了一震。他仓皇地转过头去,便见莫嫮步履端方地走上前来,她竟穿了一身软红的襦裙,披着那件他送的大红羽缎斗篷,温柔的脸庞上双眼清透,面朝御座跪了下来,三叩首:“小女子莫嫮参见陛下。”
  不是说好了不让出来么?晏澜用眼神询问,可莫嫮却仿佛没有看见。晏澜于是又从大袖底下探手去抓她的手,众目睽睽之下,这小儿女情态让王爷耳根微红,可莫嫮却依然面无表情,只是突然握紧了他的手。
  突然,好像抓紧什么极其珍贵的物事般,狠狠地一握,而后又颓唐地松开。
  歌舞靡靡,皇帝看着那素昧平生的少女,看着护着她的晏澜那坚定而略带敌意的眼神,他忽然感到疲倦了。晏澜的父亲兀达可汗亲近汉人,宁和亲不愿打仗,直到将他们的妹妹送了出去……
  “原来是个汉人?”他慢慢地说道。
  晏澜立刻道:“请陛下恩允。”
  莫嫮却克制地冷笑了一下。
  皇帝静静地道:“汉人身居下等,做你的正妃是不够格的,你实在喜欢,便收为妾媵吧。”
  “陛下!”晏澜往前膝行两步,莫嫮突然转头望着他,他伸手伏地,却是不管不顾地恳求,“臣既是秋狩第二,陛下便不该——出尔反尔!”
  最后四个字朗朗如玉振,莫嫮仿佛受到了震动,恍惚间朝他望了一眼。殿宇在这一刻幽静无声,秋气自堇青石地面渗入膝盖,男人耿直的话语像一把刀,锋芒轻转,令她眼酸。她低着头,亦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低声说:“汉人与舍卢人,究竟有何差别?”
  晏铄微眯了眼打量她,竟然也想好好回答一下这个问题:“舍卢人是天之骄子,是草原上的狼,说一不二、敢作敢当;汉人么……则都是些假模假式的伪君子。”
  莫嫮道:“小女子可否敬陛下三杯酒?”
  晏铄一怔,“为何?”
  旁边已有人奉上酒觞,莫嫮举杯,长袖掩住了眸光,“第一杯,敬陛下治国有方,国泰民安。”
  晏铄笑了,亦执起杯来,“这杯朕陪了。”
  歌舞人语之声渐渐弱了下去,殿上众人都好奇地看着君王与少女的对饮。
  莫嫮再自斟一杯,“第二杯,敬陛下公私决断,恩怨分明。”
  晏铄闻言一震,下意识抓紧了酒杯,“你是谁?”
  莫嫮轻轻一笑,“陛下忘了?我是九坊的莫嫮。”
  “九坊?”晏铄脸色一变,立刻看向晏澜。
  而晏澜一脸茫然。
  “我的母亲,当年也是悬在西平京的驴儿桥上呢。”莫嫮说得很轻松,眼睑微合,掩下了仇恨的光焰。晏澜猝然侧首看她,苍白的脸颊,嫣红的唇,像索命的鬼,像怀恨的妖。
  她那么美,她那么恨。
  他忽然感到不能确定——她为什么要入他府中来?她为什么说与父亲断交了?她为什么要委身下嫁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