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3月9日,佣人端着早餐敲门进来的时候,顾眉生已经洗漱完毕。佣人见她从盥洗室走出来,被她格外苍白的脸色吓了一大跳:“太太,您没事吧?”
  顾眉生轻轻摇头,她看了眼早餐,道:“粥留下,其他都拿出去吧。”
  没有胃口,但她逼自己要吃东西。
  人在身体患有疼痛的时候,会觉得时间过得格外地慢。
  顾眉生不想就这样一直躺在床上,她渴望窗外那抹明媚的春光。佣人抬了一张藤制的软榻放在院子里,又体贴地替眉生铺了厚厚的一层垫子,让她坐在花树下晒晒太阳。
  她捧着电脑坐在树荫下看股市涨跌。栾氏实业这两年风头越来越强劲,栾亦然的身价又在不知不觉间升值了不少。
  徐徐的微风轻吹在眉生的身上,她觉得身体的疼痛在这样开阔的环境里顿时舒缓了不少。肚子有些饿,她让佣人送来点心和水果。
  指尖敲击键盘,顾眉生用个人名义买进了许多栾氏实业的股票。
  顾鸿华会突然出现,顾眉生倒是没有想到的。
  上午10点的阳光很和煦,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顾鸿华走到她面前的时候,顾眉生抬头看向他,并不起身,也不开口唤他。
  “眉生,我来看看你。”
  顾眉生安静吃着水果。来看她是吧?来看她有多伤心?还是来看她的孩子有没有事?
  看吧。仔仔细细地看看清楚。
  “我听栾亦然说,你们已经领证。这件事,栾家人知道吗?”
  顾眉生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一个橙子,抬头看了父亲一眼,轻声道:“你想说什么?栾家背景复杂?栾老爷子会不高兴?还是我未婚先孕,丢了顾家的脸面?”
  顾鸿华轻轻叹了口气,“眉生,你毕竟是女子,又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如此着急呢?你看看你身边同龄的女孩子,她们还在享受人生,还在烦忧自己的未来和前程。你却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栾亦然一个人身上。”
  顾眉生看着父亲,道:“你忌惮栾家的人,所以喂你自己的女儿吃下了过量的避孕药?你痛恨栾亦然骗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一切,所以你对自己的女儿和外孙下毒手?”
  顾眉生很想笑的,但手术后伤口有些疼,她轻轻闭上眼:“你离开吧。”
  她不是能够轻易宽恕别人的女子,此刻见到顾鸿华,她连呼吸都隐隐觉得气恼,但眉生刚刚放弃了自己的一个孩子,再让她泄愤似地去惩罚自己的父亲吗?
  顾眉生自问做不到,这一刻,她的身心都很累。
  她需要暂时远离顾家的一切人与事。
  顾鸿华看着女儿,轻道:“你就这么相信栾亦然?为什么?”
  顾眉生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大伯之前不是很想知道那200亿美金的下落吗?那笔钱在我这里。”
  顾鸿华眉头深敛:“什么时候的事?
  “这重要吗?”顾眉生说:“重要的是,如今的整个荣城,若论财富,论身家,我的确是占了第一名。”
  她说:“我也不怕这笔钱究竟被多少人惦记着。我是个孕妇,时间有的是。这辈子,我也不会做别的事,从15岁开始最擅长的便是谋算人心,杀人嫁祸,谋财害命。”
  顾眉生眸色清冷地看着顾鸿华:“你心中大概又在杞人忧天了吧?这次打算做什么?担心有人对你的女儿谋财害命,所以打算自己动手杀了我吗?”
  顾鸿华被眉生的话激得面色很难。他忽然明白:他们父女之间,大概再也回不到过去的那份亲密和信任了。
  一阵深浓的无力感慢慢地浮上了心头。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眉居的。
  顾鸿华精明了一世。哪怕到了今时今日,有人聊起顾鸿华,依然会认为他是城中数一数二的成功商贾,他一手创办的鸿云集团,如今依旧是如日中天,地位没有任何一家公司可以企及。
  他是一个活在尘世中,格外真实的男人。
  聪明,果敢。
  大男子主义浓重,对待情感执拗却也专一。
  他又是一个极其自我为中心的男人,他爱的的人,在意的人,顾鸿华都希望可以纳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让她们按照自己安排好的轨迹去走。
  他习惯了掌控别人的命运,连自己的妻女也不例外。
  顾鸿华站在眉居的大门外。梅林里的腊梅早就已经谢了,干巴巴的枝干上渐渐长出了繁茂的绿叶。粉色的樱花倒渐渐盛开,带着温暖的色调。
  他倏而转身,重新往回走去。走到庭院外又再一次停了下来。
  他想告诉眉生:“爸爸从未曾想过要令你吃苦……”
  骄傲如顾鸿华,这样的话,他终究是说不出口。
  还有,刚才眉生那张脸究竟有多苍白,顾鸿华都悉数看在眼里。世事十之七八总不能尽如人意。
  他从未想过要令女儿受一丝一毫的伤害,眉生却因为他的强势和自负而一次又一次的受到皮肉之苦。
  爱上张小曼的时候,顾鸿华有钱有权,有一切。他觉得这世上除了他自己之外,再没有任何人能配得上这个清浅若春风拂面的温婉女子。
  与他结婚,难道张小曼真的就觉得这么委屈吗?难道他们二十多年的婚姻,到头来只落得个春如旧,人空瘦的结局吗?
  顾鸿华心不在焉地驾着车在空旷冷清的马路上行驶着,一路上他闯了好几个红灯却并不自知。却不料在经过一个三叉路口时,遇上一个罔顾交通信号的男人,他的自行车就这样重重地撞在了顾鸿华的前车灯上,然后整个人也被极用力地撞到了半空中。
  空寂的道路上,那一声尖锐的刹车声仿佛久久不绝于耳。
  顾鸿华匆匆开门下车,在看到那张血肉淋漓的脸时,面色煞白。他用手撑着车头勉强站住,重重地闭了下眼睛,然后又重新睁开。
  礼墨……?!怎么会是礼墨呢?!
  顾鸿华又用力地晃了晃自己的头,然后再定睛望去,这才松了口气。
  地上的男人并不是顾礼墨。
  很快,救护车呼啸着赶来,警察又请顾鸿华去警局做了一份详细的笔录,顾鸿华回到秋波弄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三点了。
  他觉得肠胃很不舒服,翻箱倒柜找出一瓶胃药,吃下几颗就回房休息去了。
  昏昏沉沉间,他隐约能感觉到床边似乎站着两个人。
  “不如劝他去看看医生。”
  “他这是心病,听说张小曼现在人在香港,不如告诉云卿,让他去找她吧。”
  “唉,我去替他订机票,暂时离开荣城也好。若是被云卿看到那份被神秘寄来的dna报告,他怎么受得了啊……”
  说话声渐渐轻了下来,顾鸿华受药物影响,意识涣散,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是深夜时分。
  顾鸿华猜想,站在他床前说话的人,多半是顾云礼和顾鸿夏。
  他们提到了dna报告……
  顾鸿华与荣城许多名医都有交情,他打电话给刘医生,请他帮忙查找最近一段时间是否有与自己有关的dna报告。
  鸿云集团里,邵云对栾亦然说:“的确如你所料,顾鸿华已经在调查关于dna报告的事。”
  栾亦然面色清冷坐在办公桌前:“顾鸿华这人,太自负,又太自我为中心。旁人越有事瞒着他,他就越想要知道。”
  栾亦然说完,冷冷轻哼:“总要请顾老板也好好体验一下,亲手杀了自己的骨肉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
  *
  当天,栾亦然回到眉居正值晚饭时间。
  他走进饭厅,却并没有见到心中一直牵挂着的人儿。栾亦然问正端着热汤走进餐厅的佣人:“太太呢?”
  “太太中午吃了饭就一直在房间……”
  栾亦然拔腿就往二楼的卧室走去。
  推开房门,靠近露台的大门大开着,凉风轻吹着房间的每一个昏暗角落。顾眉生坐在藤椅上,双腿盘在椅子上,出神地望着不远处那海天一色的美丽夕阳之景。
  女子柔软馨香的发丝被轻轻拂起,一层层,像烟花一般绽放着。
  栾亦然随手拿了一条她的披肩,一步步走近,然后从眉生的身后将她拥住:“坐在这里多久了?不觉得冷吗?”
  顾眉生抬眸看向他,眸子水润润的,她将头轻轻地靠在丈夫的怀里:“亦然。”
  要知道,眉生从来不是温柔如水的女子,她心中虽然深爱着栾亦然,却鲜少如此柔软又缱绻地唤起他的名字。
  该如何去形容那一刻的感觉呢?
  就好像一渠春水悠悠碧碧,柳丝吐絮,莺语似歌。流年在她那样婉转的一声轻唤之中一下子被染上了俗世喜色。
  若他今天是初次遇见顾眉生,栾亦然也必然会在她这样的一声呼唤之中再一次深深地爱上她。
  “嗯?”他用羊绒披肩轻裹住她衣着单薄的身体,用自己的面颊亲昵地摩挲着眉生的鬓额。
  顾眉生在他怀里轻轻道:“你信吗?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在梦里遇见你。”
  女子的双手轻轻地搭放在自己渐渐凸起的肚子上,“那时,我耳朵听不见,心却是不盲的。地狱又黑又深,四周到处飘荡着怨恨又孤独的灵魂。我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你就站在我面前,眸色又黑又亮,就像星辰,令我再不惧怕地狱。”
  “人活着真是累啊。我从15岁开始,每日蝇营狗苟,步步谨慎,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人推进地狱,生怕自己会以最狼狈无助的模样出现在你的面前。”
  她轻轻地叹着气,“刚刚怀孕的时候,我总想:如果这一胎是个女孩,我要怎么教养保护她,才能令她不必过我这样的生活呢?我想过无数种可能,可没有一种可能是:她无忧无虑地长大,生命旅程中只有快乐和幸福,只有平安和顺遂,只有爱与光明。”
  “俗世不是天堂,她总会有吃苦伤心的时候。”
  “我不能想象自己的女儿伤心落泪,疼痛难过,甚至像我这样,每日战战兢兢,在血肉人生中眼巴巴地渴望着那一点点的生活之乐。”
  栾亦然安静地听着她的话。他不曾垂眸,也不曾变化过任何一种姿势。
  他就这样紧紧地抱着她,抱着他可怜又可爱的妻子。
  失去了一个女儿,眉生的心已经碎成了一片,她的脸色是那样的苍白而憔悴,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一个人躲在盥洗室里悄悄地流着怎么擦都擦不干的泪水。
  她却依旧不曾忘了要安慰他。
  她竟然在安慰他。
  栾亦然的心在刹那间潮湿汪洋成了一片深寂沼泽。
  眉生啊眉生……
  栾亦然的手情不自禁地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双眸微热,他是那样深切地心疼着自己的小妻子。
  他轻轻吻着眉生的额头,话语像是一种誓言:“没有女儿,我们再也不生女儿。眉生,你就是我栾亦然生命里唯一的女孩。”
  她生命里所有缺失的情感和安全感,他都愿意补偿给她。只给她一个人。
  生命那么痛,就让他变成她人生之中唯一的温暖。
  顾眉生抬眸看向他,莹莹雾水在她眼中氤氲。
  眉生却笑着说:“海风吹沙了我的双眼。”她倚在他怀里,脸上的笑容泛着最迷人妖娆的弧度,泪轻轻缓缓地落在白皙如雪的面容之上。
  她那么美,哭也像笑。
  令男人会心疼入骨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