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他灵感突现,打开所有通信软件,开始删除联系人。海岸警备队、海事急救中心、医院、灯塔巡视员……最后连闲人都删得干干净净,只剩女儿和朱越。
  “现在行了吧?”
  毫无动静。再点开一看,所有联系人都恢复了。
  麦基勃然大怒,摇下窗玻璃,作势欲扔。这次却下不了手。
  僵持了两分钟,他关上车窗赔笑道:“对不起。你的思路非常……ai,是我毛躁了。我们重新来过。”
  他收摄心神,紧紧捂住电池位置妨碍散热,然后打开“观星者”社区的apan群组,一个个帖子读下来。这是天体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的实名论坛。
  果然,现在的互联网不管什么社区,讨论的话题都差不多,热度都是白热。新帖堆积如山,万年潜水的老妖怪纷纷冒头。三位诺奖得主在星链问题上吵得不可开交,nasa首席天文学家实时汇报美国的惨状。
  这些都很有趣,但麦基暂时没工夫去研究。他先搜索“奇点就要到了”。
  读完事发当天的高楼帖,一件怪事如针尖直刺他的大脑:所有人收到的万国宝消息,不管哪个翻译版本,来源都是“系统广播”。而他捡起手机时,明明显示发信人是朱越!
  他马上google“朱越”。通缉信息很多,原版都是中文,但找不到中国官方解释。英文世界对通缉令有好几种猜测:网络恐怖分子、美国间谍、中国政府的障眼法……
  添加关键词“奇点”“万国宝”或者“麦基”组合搜索,几乎没有精确命中。寥寥几条都是中文版《摇篮时代》的出版信息,惨淡如雪,他看一次怀疑一次人生。
  「–」
  麦基敲着脑袋考虑了很久。
  看来,自己是世上唯一把这几个词联系起来的人。也许还有中国政府。中国在成都事件之后同时通缉三十几名黑客嫌疑人,朱越只是其中之一,排名还靠后。观星者论坛上那些猜障眼法的人完全搞反了,但猜对了。
  他问手机:
  “这就是原因吗?”
  “你是万国宝吗?”
  他极度兴奋,一边按摩颈动脉,一边检查自己的设想是否有漏洞。
  也许有,但大方向一定是对的!“活下去”就是最强力的证据!需要补课的信息千头万绪,手机屏幕小得无法忍受!小女孩都是魔鬼,每个都能用这种东西飞快打字!
  他盯着手机,爱恨交加。刚骂了一句,手机终于熄火了。熄火的同一秒,老n轰然发动。
  麦基挂上档掉头,笑出了眼泪——如果这家伙有颗脑袋,一定比魔方还要方。
  今天,麦基已经连续看了六个小时媒体。
  全世界媒体的流量当然爆炸了,内容还是老样子:职业媒体全是谎言,自媒体全是激素,社交媒体全是噪音。如果说有什么变化,就是纯度都大幅度提高,逼近极限。
  麦基信奉波罗的名言:“谎言比真话更能揭露真相。”所以他主要看职业机构的发言。然而今天,他那一套方法遇到很大困难。
  发掘真相的精髓在于比较各种来源的谎话,分辨相似部分和差异部分。相似部分是定调和惯性思维,再结合媒体机构的政治生态位,就可以用来判断立场和动机。差异部分是个体说谎者的自由发挥,可以用来确认他们不知道什么、想掩盖什么,或者对什么东西过敏——通常,他们对真相过敏。
  困难在于,从成都事件以来,职业媒体的报道和评论相似部分极多,差异部分极少。就连从左到右的调门渐变,听起来也是完美和声。相比起来,观星者论坛上那些科学家各执一词、混乱不堪,就像活在另一个现实中。
  尤其是身处焦点的美国,媒体纯度高到可以直接饮用。他们的国际流量极其紧张,却大量消耗在向北美之外的镜像站点输出流水线产品:
  今夜我们都是珍珠港
  第三次世界大战已经爆发
  宣战!复仇!发射!柯顿还在等什么?
  柯顿是美国历史上最弱鸡的总统
  欧洲是中国的母狗
  中国即将统治世界
  第二个黑暗中世纪从昨天开始
  事态绝没有可笑之处,麦基却看得咯咯傻笑。美国人真是活出了境界。看不见国内事态分析,连报道都很稀少。城市在燃烧,却群情踊跃申请与中国交换氢弹。
  最神奇的是:他们都认定中国用ai网络战袭击了美国,却看不到稍微靠谱的技术分析。美国政府口径指向万国宝——伪装成翻译软件的互联网终极炸弹。美国民间从今天开始一致认为是破音,因为万国宝已经消失了,破音却在每部手机上复活。
  柯顿是什么货色,麦基很清楚。在这样的压力下,他居然还没有实质“行动”,确实不可思议。对柯顿的猜测和谴责是美国媒体中极其罕见的乱声部,这意味着他们真不知道原因。
  麦基用铅笔记下唯一的收获:
  “存在某种压力,阻止美国(柯顿?)升级到热战。不是传统的mad压力——中国未达成,美国未承认。该压力非常隐秘,在全球舆论圈中不可见。中国政府的秘密沟通??”(注:mad:mutually assured destruction,即“确保互相毁灭”,核战略中最基本的威慑平衡策略。)
  中国媒体完全是另一番风景。如果说美国超级讲政治,中国就是超级不讲政治。官方民间同时亮开嗓门讨论技术灾害,普及ai常识。口径也非常一致:万国宝和另一个人工智能冲突失控。二者都是全球性ai,与国籍无关。虽然没有点名,瞎子都看得出来“另一个ai”指着谷歌的鼻子。
  麦基看得连连摇头。现在没了万国宝,他临时挂上谷歌数字助理,看中文媒体本来就磕磕巴巴。声音这么整齐,能够自圆其说也没什么参考价值了。
  唯一的亮点是中国政府公开邀请各国派出代表团,到北京参加“全球技术抗灾峰会”。美国媒体的回应是一片嘲讽,呼吁政府派出“民兵”先生,乘坐“三叉戟”出席会议。
  看到这个调门,麦基猛然惊觉:职业谎言系统中现在激素含量太高了!那它还有什么用?
  他揉着眼睛离开书桌,深深后悔浪费了太多时间。自己的处境独一无二,跟当事者有直接交流,占据了绝佳的优势位置。不好好利用起来,却坐在屏幕前跟几十亿蠢货一起爬网页,脑子当真坏掉了?
  他决定做一会儿手工,活活血。
  「–」
  这一箱钢丝、钛架、铝环和软垫,是他在货车中找到的另一件宝贝。
  安装正畸支架是门高深技术,专科医生那里起码收你五千欧元。以前,麦基只见过幼年阿甘装在腿上的成品。然而谷歌透镜在手,一切都是diy。
  run mcgee run!
  他扫描左腿和所有零件,把病人状态设为“踝部以下坏死,未截肢”,透镜立即形成支架方案和交互式安装流程。每个当前零件都用高光标记,每道工序都有动图演示,每处连接都用他的左腿模型调整角度和松紧。
  两小时之后,他扔开拐杖,轻轻迈出左脚。
  落在地面上的,是三段活动橡胶脚板。肉身脚底被悬空架起来,离地一厘米。支架承重均匀分布在膝关节和胯部,用软垫固定。
  他在两个房间中来回走动。感觉肯定是不舒服,就像半边身子吊在一个坚硬的马鞍上。然而比起螺旋扶梯上那永无尽头的几十步,恍若隔世。
  他看看无意识攥在手心的s8。以后再不能嘲笑小女孩了。小女孩的世界围绕手机运转:送出自己最美的形象,接收关注作为精神食粮,向世界公布吃喝拉撒,跟其它女孩男孩演练社交和求偶。这些都是最基本、最正常的需求。
  而自己呢?几十年来刻意疏远手机,今天却发现这东西连接着混乱的源头,世界的新主人,终极的答案!而且它是特意为他而来!
  他却无法搭上一句话,甚至不知道它是谁。
  麦基毕恭毕敬,双眼直视手机镜头:“外面那些都是胡说八道。我只能问你。请回答!”
  「–」
  既然要实验,头一件事需要确保实验条件成立。
  拿到手机之前它一定是用天上的眼睛盯着自己。现在人在室内,天上的眼睛被挡住了。手机虽然刷出过暗格电、强行恢复过联系人,谁又能保证现在它睁着眼睛、有本事看懂呢?
  麦基把手机靠在一本厚书上,镜头对正。他先打开s8原生的视频录像,又想了想,干脆换成谷歌透镜。引理证明过程要尽量简洁,最好一举数得。
  他捡起两根装支架剩下的钢丝,走到墙边,两手各举起一根,让手机看个清楚。然后把两根一齐插入墙上的电插座。
  外面传来“啪”的一声,空气开关跳了。麦基安然无恙,手上都没感到一点温度。
  他一瘸一拐走出去扳起保险,回来仍在桀桀怪笑。
  他把手机上所有应用都关掉,又重复了一次实验。这次只用一根钢丝,插地线毫无动静,插火线再次跳闸。
  现在可以进入语言阶段了。
  他先到厨房找了一把餐叉,和灯塔中一模一样,举到手机前:
  “这是什么?”
  “你是谁?”
  “为什么不让我死?”
  用英语写在纸上问,换了两种语言问。又等了一分钟,他从清单上划掉“自然语言”。
  数学语言花了半个小时。从最简单的算术式到二进制布尔运算,再到作图证明勾股定理。
  麦基对欧几里得作图证明法满怀希望,因为这个不依赖任何符号。他把证明画到95%,最后两根线空着,在手机前晃来晃去炫耀。他相信任何一个智慧生命都会忍不住把它完成。
  手机镜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屏幕都待机了。
  麦基长叹一声,自己把两根线补上,再把“数学语言”划掉。
  接下来他试了逻辑表达式,几分钟就放弃了。人造符号太多,而且没有绝对指针表达,提不出“你是谁”的问题。
  然后是lincos,天文学家发明的宇宙语,准备用来跟外星人联络的。麦基对第一版有字符的lincos嗤之以鼻,但出了无字符版之后认真学过。
  连问几个问题,他发现自己还是必须依赖数学才能提问。划掉。
  他瘫在椅子上按摩脖子。绝不相信,这么多语言中没有一种它理解的。只是想不想回答的问题。注意力问题。那么它关注什么呢?
  他马上坐起来,画了三张电路图,图上都有火柴棒线条小人儿参加实验。
  第一张是双手插电作死,第二张是单手接地作死,保险都画成断开了。第三张上,智能保险开关被强行短接,瘸腿的小人再次双手插电,脑袋画成爆炸。
  他站到镜头前,双手各拿一张,第三张贴在胸口。
  手机毫无动静。
  他找出螺丝刀和接线钳,一手一个,用螺丝刀指着短接符号:
  “我会接线的!”
  麦基指望手机至少会像在悬崖边那样,放个死亡金属来轰退自己。然而手机一声不吭。他真想无赖到底,现在就带着手机去接线,接成必死电路。
  突然他想起成都和北美大停电,气得把工具都扔了。
  「–」
  麦基呆坐了几分钟,突然大叫一声跳起来。支架着地不稳,差点摔倒。他晃到pc前点开音乐库,拉出长长的播单。然后把黑胶唱片机也打开,开始选片。
  他的音乐收藏堆积如山。孤岛上九个冬天的漫长极夜,大都靠音乐陪伴。他把期望放得很低,先找出货车放过那两首致意,然后拉出长长的播单,选曲覆盖所有门类,慢慢试探。
  放到第七首时,他已经心平气和,坐回pc前,重新搜索互联网。这一次,他忽略所有人类对人类的喧哗与骚动,只搜索“ai交流”事件。
  和从前一样,搜索的主题越具体,就越能发现互联网是个多可怕的垃圾场。至少五十个教派确认万国宝是唯一的真神,并发布神谕。全球个人报告的ai接触交流不下十万起,这还只是权威机构统计数字,社交媒体上根本无法统计。
  麦基在污水中爬行了三十首音乐,只能确认两个可信的交流事件。
  一个是法国的怪事。混乱一开始,法国政府就关闭了所有遭到袭击的数据中心和网络枢纽。然而法国成了中国和北美之后第三处停电灾区。48小时拉锯战之后,几位电网工程师终于搞懂了模式:哪个数据中心关闭,所在城市就大停电;哪个网络枢纽被切割,所在省份就大断网。
  法国政府不堪勒索,最终下令全部上线。大家提心吊胆,却发现重新开放的设施都在正常运行,多出来的数据不可解读,也看不出有什么危害。法国很快向国际社会提交了报告和建议,也是头一个接受中国邀请的欧洲国家。
  麦基简单记下:“live and let live.”(注:英语格言:活下去,也让别人活。)
  另一个跟“七点钟守望”有关。成都事件之后,守望运动飞速壮大,已经在几十个国家注册为合法组织,拥有五千万成员。他们宣布万国宝是外星人送给全体地球人的礼物,以前被阿里集团私心垄断,企图统治世界。图海川是当代普罗米修斯,盗走火种的孤胆英雄,已经被中国政府杀害。
  每天早晚七点,守望者占领所有社交媒体,在线为图海川祈祷,转发他的遗容和警句,并报名参加七月七日的“七点大出逃”,永远离开地球。其他网民也拼命转发,趁机狂欢。由于时区不同,社交媒体的局部拥塞全天都在波浪式传递。这种准点到达的高延迟卡网,已经被互联网专家命名为“海川痉挛”。
  然而昨天守望运动遭到毁灭性袭击。全球注册信息同时丢失,内部联络群组解散,社交媒体账号被大批删除,领袖成员纷纷遭遇网络故障,或者违法信息落到警察手中。“海川痉挛”已经烟消云散,可能是互联网研究中最短命的术语。